十五
爸爸出院那天是幾個月里最高興的一天,我開著公司的桑塔納把老漢接回家,媽媽做了滿滿一桌子菜,還開了一瓶珍藏了十多年的竹葉青。姐夫從采訪單位受賄了兩條中華,一條孝敬老丈人,一條孝敬小舅子。六歲的小外甥嘟嘟在客廳里跑來跑去的,據(jù)說這小子在幼兒園就開始談戀愛,將來肯定比我有出息。我姐和趙悅在廚房里殺魚,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嘰嘰呱呱地笑個不停。爸爸在醫(yī)院里住了二十幾天,居然胖了一點,精神也不錯,非要跟我殺一盤,我百般相讓,終于讓他贏了一局,老漢樂得跟撿到錢包一樣。這種久違的溫馨讓我有點恍惚,我一邊喝茶一邊想,原來快樂也很簡單。
吃飯時姐夫提起最近在郊縣發(fā)生的一樁慘案:一個姓婁的下崗工人,在夜市上擺了個小攤,碰巧遇上城管大檢查,一些盆盆罐罐全部被收繳,婁某和其他幾個小販先是苦苦哀求,希望能夠返還,跟著城管的車走了一兩公里,也沒拿回東西,婁某一氣之下就開始用石頭、磚塊襲擊城管人員,沒想到城管沒砸著,卻把一個過路的小伙子當場打死。他跑回家后越想越害怕,跟老婆抱頭痛哭,說咱們不活了吧。他老婆說真的硬是活不下去了,兩口子就哭著喂孩子吃了“毒鼠強”,然后關(guān)上門窗,打開煤氣,一家人就這樣死了。
這故事搞得一家人都悶悶不樂。姐夫咬文嚼字地說現(xiàn)在是一個充滿危機感的時代,誰都不敢預言明天,一切都是假的,只有錢才是真的。一聽見他說錢我就開始坐立不安,昨天會計給我打印了我的個人賬單,我接過來看了一眼,腦袋嗡地一響:我名下已經(jīng)掛了28萬4千多元欠款。其中絕大多數(shù)是業(yè)務(wù)借款,借一萬,報銷六千,尾數(shù)滾存下來,就成了一筆巨款。會計旁敲側(cè)擊地暗示,說下個月財務(wù)大檢查,如果我不還錢,他也要跟著挨處分,我聽得一身是汗。有一會兒我懷疑是會計弄錯了數(shù)字,埋頭研究了半天,越看心里越糊涂,我早就忘了這些錢是怎么花出去的,想來不是花在牌桌上就是花在女人身上。所以王大頭總說我是“為下半身打工”。
董胖子出事后收斂了許多,每天坐在辦公室里悄無聲息,走路時也不故意往前腆肚子了??偣緦Α版捂绞录钡奶幚斫Y(jié)果還沒下來,這幫飯桶就是這樣,屁大一件事也要開會討論,效率低得嚇死人,去年銷售部申請一臺電腦,不到5000塊錢,我等了足足兩個月,那份報告多方輾轉(zhuǎn),萬里漂泊,小小的一張A4紙上,竟然有十五、六個簽名。我心想如果董胖子那天播種成功,恐怕孩子都生下來了,處理結(jié)果也下不來。不過這廝最近倒有點與我為善的意思,點頭哈腰的,還主動給我上煙。上周末加班搞六月份要貨計劃,在電梯里遇見了他,他說這次他還是推薦我當總經(jīng)理,“我們倆雖然不合,但你的能力我還是很佩服的?!甭牭梦叶加悬c感動,就是不知道真假。
如果能當上總經(jīng)理,那就太美了。按現(xiàn)在的銷售量,總經(jīng)理一年大概有三十萬左右的進賬,出入有車,什么費用都能報銷,總公司還提供額度不等的無息貸款,幫助解決買房問題,董胖子就借了15萬,說是供房,其實是在炒股。除了一年兩季的例行檢查,總公司一般不干涉分公司的經(jīng)營管理,明的暗的加起來,三年清老總,百萬人民幣,不過是小菜一碟。好幾個競爭對手都在我們公司當過這方面大員,孫總離職后在天津開了個公司,生意據(jù)說做得也不錯。我最大的問題就是平時言行不謹慎,嘴上沒個把門的,葷的素的隨口亂說,還經(jīng)常跟領(lǐng)導拍桌子,所以給總公司留下了一個不成熟的印像。聽了董胖子的話后,我心里癢癢的,想是不是有必要主動表現(xiàn)一下,給總公司寫一份述職報告什么的。
我爸在一家單位工作多年,總結(jié)出一個真理,認為當官不需要能力、不需要業(yè)績,只靠兩點:“嘴皮子和筆桿子,能吹才是硬道理?!钡搅艘欢墑e之后,連這兩點都不需要,自有幕僚幫你完成。不過我在表達方面倒很有優(yōu)勢,尤其擅長寫氣勢恢弘的總結(jié)性文章,詞鋒犀利,熱情澎湃,再破的廟都能形容成皇宮。
回家跟趙悅提起這事,她激動得手舞足蹈。那天我一句話把趙悅噎了個半死,過了半天她才想起來應該憤怒,于是哼了一聲,說我神經(jīng)病,“你哪只眼睛看見我半夜三點鐘打電話了?!”我說了電話號碼,趙悅翻著白眼,說她從沒打過這個電話,一點印像都沒有。我說你這就不對了吧,我既然敢這么說,肯定有我的依據(jù)。趙悅還是死不認賬,跳著腳說我無事生非,成心不想好好過。我一陣狂怒,從皮包里拿出那摞電話清單,啪地一聲甩在沙發(fā)上,說:“你自己看!”
趙悅低頭看了半天,臉慢慢地紅了,好半天才遲遲艾艾地說:“我想起來了,那是我們局一個外協(xié)單位的負責人,他要辦個批文,所以那段時間經(jīng)常給我打電話?!壁w悅明顯缺乏斗爭經(jīng)驗,沒有責問我為什么侵犯她的隱私,如果換了我,肯定要先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半天,用“既然你不信任我,我做了什么也是應該的”這種不敗邏輯打擊對方的囂張氣焰,在枝節(jié)問題上分散對方的注意力,把次要矛盾當成主要矛盾,達到使戰(zhàn)況復雜化的目的。
我看著她,心里有點難受,想你現(xiàn)在也開始拿欺騙當愛情了。事實很明顯:沒有誰會在半夜三點鐘討論批文的事,趙悅不敢面對這事,恰恰說明她的心虛。我沒再繼續(xù)說下去,底牌掀開了沒什么意思,人生需要有點作弊精神,我想。
《東邪西毒》里林青霞有一句臺詞:“如果有一天我忍不住問你,你一定要騙我。”這句話曾經(jīng)是趙悅的口頭禪,情濃耳熱之后,她總要這么對我說。我也曾經(jīng)因這句話對她又憐又愛,她說完后,我總要緊緊抱住她,心想我的趙悅可真單純。到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那一切全是假像,誓言的馬桶沖過之后,依然光潔清新,可以濯足濯纓,而我的趙悅,似乎也不像我想得那樣單純和善良。
我們結(jié)婚時沒有大操大辦,就請幾個至親好友吃了頓飯,王大頭、李良和專程趕來參加我婚禮的陳超鬧洞房鬧得興高采烈。客人們離開之后,趙悅像愷撒一樣揮舞手臂:“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就是我的了!”我笑笑,把她摟進懷里,心里想起了一句話:“在這場斗爭中,我失去了整個世界,得到的卻是個嚼子?!被楹筮@幾年,趙悅確實對我很好,不過我總感覺她更在意對我的控制權(quán),關(guān)心我的忠誠超過我的健康。只要我回家晚了一點,她就立刻陰著臉問個不休,在哪里,干什么,跟誰在一起,開始我還有耐心解釋,后來煩了,總是愛理不理的,趙悅情急之下就開始跟瓷器過不去,每個月都要代謝一批碗碟。
這幾天趙悅對我加倍溫柔,百依百順,還給我買了一條金利來的精品領(lǐng)帶。送姐姐、姐夫回家后,開車經(jīng)過卡卡都酒吧,她提議說進去坐坐,“好久都沒跟你跳過舞了?!?/P>
趙悅舞跳得很不錯,有一次我們學校搞交誼舞大賽,趙悅和他們班一個男生還得了個二等獎,為這事我吃醋了好幾天。我在這方面比較笨,只會走簡單的三步四步,趙悅總笑話我的舞姿像痔瘡發(fā)作,所以我絕少涉足舞廳。但去酒吧我沒什么意見,酒嘛,是讓人忘卻煩惱的東西。
燈光下的趙悅十分美麗,舞姿曼妙,長發(fā)飛揚,兩眼像寶石一樣熠熠生輝。旁邊的兩個小伙子看著她直流口水。到了disco時間,趙悅舞興大發(fā),索性來了段個人獨舞,柔媚而不失剛健,優(yōu)雅又略帶性感,臺下掌聲大作,讓我的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忍不住給了她一個飛吻,趙悅笑得雙眼彎彎。這時聽見她的手機響,我端著酒杯,費力地打開她皮包上的重重機關(guān),把手機拿出來。音樂聲越發(fā)響了,酒吧里灑滿五彩光影,我湊近燈光,看得很清楚,正是那個電話。
十六
如果把城市比作人,成都就是個不求上進的流浪漢,無所事事,看上去卻很快樂。成都話軟得粘耳朵,說起來讓人火氣頓消。成都人也是有名的閑散,蹺腳端著茶杯,在藤椅上、在麻將桌邊,一生就像一個短短的黃昏。走進青羊?qū)m、武候祠、杜甫草堂,在歷史的門里門外,總是坐著太多無所事事的人,花5塊錢買一杯茶坐上一天,把日子過得像沏過幾十回的 茶葉一樣清淡無味。
周末跟李良、王大頭他們在草堂打麻將,李良和葉梅因為一張牌的事吵了起來,葉梅粉臉通紅,李良小臉煞白,都氣鼓鼓的。我和王大頭趕緊解勸,說你們倆還在蜜月中呢,就為一張牌,值不值得???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王大頭鄭重提議:“要不我們都躲開,你們倆就地那個一下去去火?”我捧腹大笑,趙悅在旁邊也撲哧一聲。葉梅板著臉,還在不依不饒地說:“心眼那么小,算什么男人?!”李良一下子瞪圓了眼睛,看樣子立馬就要動用蛤蟆神功,我趕緊把他架到一旁,回頭對葉梅說一人少說一句吧。葉梅遠遠地瞪了我一眼,沒有再說話。
麻將是打不下去了,大家默默地端起茶杯,我心想晦氣晦氣,李良還欠我200塊呢。好容易混到吃午飯,李良開車帶我們到大中華酒樓,老板笑嘻嘻地迎出來,說李總好久不見啊,你上次存的五糧液都快放壞了。王大頭說:“有錢的娃兒是不同,穿的都是燈草絨,到哪里都有人吹捧”。老板拍著手大笑。
席間王大頭講了幾個黃段子,聽得我食欲大起,低頭猛吃三文魚,王大頭說著說著,忽然停住了,我抬頭來,看見李良兩口子表情又不對,斗雞一樣互相瞪著,看樣子要不是隔著桌子,早就咬成一團了。我在李良眼前搖了搖手,隔斷了四道憤怒幽怨的目光,暗暗地嘆了一口氣想,“唉,不是冤家不聚頭啊?!?/P>
吃完飯大家一哄而散,王大頭夫婦說要去看房子,這對腐敗份子又嫌房子小了;李良帶著葉梅回家,估計戰(zhàn)爭還將繼續(xù),不知道誰會臉上掛花,誰會屁股青腫;趙悅遮遮掩掩地暗示,希望我陪她去逛街,我斷然拒絕,說要回公司加班,寫一份述職報告。
我們有日子沒吵架了,彼此都感覺有點疏遠和陌生。不過從表面上看起來,我們比任何時候都要恩愛:出門前相視一笑,回家后相視一笑,誰有事要晚點回來,都會主動打電話請假,周衛(wèi)東很是奇怪,問我:“陳哥什么時候變成新好男人了?”我笑了一笑,覺得嘴里發(fā)苦。我沒跟趙悅提起那天電話的事,從卡卡都回來后,我進衛(wèi)生間沖涼,聽見她在外面小聲地打電話,我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半天也沒聽清到底說些什么。出來后趙悅不自然地笑了笑,看起來丑陋無比。從那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