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 人
都說大愛無形,我則不然。我以為只要是愛都是有形的。
父親離開我們已近10年,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對父親的印象卻越來越清晰。父親在我成長過程中的關(guān)愛,點點滴滴似乎永遠都在眼前,永遠縈繞在腦際。
打我記事起,我對父親的印象總是他見到我們時的微笑的形象。無論農(nóng)話多忙、身體多累,也無論是饑腸轆轆時,還是心情黯然時,只要是見到我們,他永遠都是一張親切微笑的臉。因此,只要在家,只要看到父親下工回家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前的小路上,我們兄妹都會飛跑著去“接”他,所以,父親總是背上背一個,懷里抱一個,肩上扛著鋤頭回家。有好多次,我們都聽到母親的抱怨,他們已經(jīng)不小了,你還這么慣著,再累再餓都要背一個、抱一個,何必呢?父親卻總是笑著說,他們還小呢,再大點你想抱他們,他們還不一定愿意呢!
我們兄妹8人,家里只有父親一個主勞力,那時的農(nóng)村都是生產(chǎn)隊,口糧需得工分換。我們家屬于典型的家大口闊,即使苞谷糊糊加青菜,也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所以,母親總是變著法子節(jié)省糧食。春天來了,組織我們?nèi)ネ谝安?,夏天到了,總是洋芋、南瓜占大頭,糧食作為點綴當口糧,秋、冬兩季,多數(shù)總是一天吃兩頓,以致到如今,有人問我童年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我總是毫不遲疑地應(yīng)答:“餓”。是的,有這種感覺的,可能不止我一個人。正因為家大口闊,能掙工分的人太少,我們家口糧總是全隊最低的,但父親出工出力卻是全隊最多的,無論天晴下雨,也無論嚴寒酷暑,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從未缺過工,什么重活累活他都干。無論是犁田耕地,還是割麥插秧,都能看到他辛勤勞作的身影。
后來,我上了高中,再后來我去外地讀中專,爾后我參加工作,與父親一直是聚少離多,但每次見面,他那永恒的微笑卻總是始終如一。我上中專是1979年,那時還未改革開放,從農(nóng)村戶口轉(zhuǎn)為商品糧戶口,需先預(yù)交一年的基本口糧。當時我不理解這是為什么,后來知道我的商品糧計劃是從下年度開始的,所以當年必須先由我們家把糧食交上。按要求,上交糧食應(yīng)是70%的細糧、30%的粗糧,而且細糧中,稻谷應(yīng)占70%。我們家鄉(xiāng),山高坡陡溝深,水田少之又少,吃米基本上就是過年。但為了我能上學(xué),為了我能轉(zhuǎn)戶口,父親把家里僅存的200斤稻谷全部挑到了糧站,另外還有幾十斤小麥和苞谷,整整忙活了一天。雖然很累,但他卻始終微笑著。我上學(xué)時,父親挑著行李送我。所謂行李也就一床被子、一口木箱、一個提包,本不重。我說我自己拿就是了,媽送我就行了,您就不去吧。父親說,這是你第一次出遠門,我得送送。說著,父親挑起行李就走。我只能亦步亦趨地跟著父母,來到公路邊等車。那時,我們縣每天到市里只有兩班車,分別是每天6點半和8點從縣城發(fā)車,到我們乘車的地方大約需要1個半小時,雖然我們早上7點就到了公路邊,但第一班車并未停下載我,望著遠去的班車,我很失望。父親說,別急,還有下一班呢,這會兒我們說說話。父親說,你已經(jīng)大了,要離開我們?nèi)プx書了,上學(xué)不是在家里,同學(xué)來自各處,要與他們搞好團結(jié),在學(xué)校里要聽老師的話,老師就跟你的父母一樣,都是為你好,要好好讀書,要讀懂、讀通,把醫(yī)學(xué)知識學(xué)好,將來好為人民服務(wù)。實際上,這些話在我收到錄取通知書時他就說過,在等待上學(xué)的日子里,母親又不知說了多少遍。雖然他是微笑著對我說的,但我還是覺得有些心煩。就沒好氣地說,行了,不知說了多少遍了。我說話的聲音很輕。但我知道,父親聽了也一定不高興。然而父親沒說什么別的,只說,知道就好,知道就好。正在這時,班車來了,而且停了下來。父親幫我把行李拿上車,母親幫我買了票。車門關(guān)上了,汽車啟動了。走了一會,我一扭頭,看見父母依然站在路邊,依然在向車子張望。我從車窗探出頭向他們揮手,二老忙不迭地連連向我揮手。我是家里的長子,有我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40歲了,我頭上還有三個姐姐,所以我一出生就是他們的掌上明珠,厚愛有加,細心呵護,生怕餓著、冷著、熱著了我。但客觀地說,我是生不逢時,正好在我們國家三年大自然災(zāi)害之后,大人都沒飯吃,哪來的奶水喂我,只能用大米加蘿卜煮點米湯油油喂我度命。那時的父親還在參加社教工作隊,在襄陽農(nóng)村搞社教,每月除了自己必需要的維持生活的基本開支,硬是省下12元錢,通過關(guān)系購得2袋葡萄糖粉帶回家來喂養(yǎng)我。母親后來常常提起這事,說如果沒有那兩袋葡萄糖粉,也許當時就沒有了我。小時候我對這話感到煩,并且根本就不相信。直到我學(xué)了醫(yī),特別是我有了孩子以后,我相信這話,而且深信不疑。一個幼小的生命,只要有了糖水,是可以基本維持的,雖然可能發(fā)育的慢些,身材矮小一些。因此,我感謝父親不僅給予了我生命,而且拯救了我的生命。
父親是個農(nóng)民,但對新事物的感知和領(lǐng)悟卻十分活躍。解放初他就參加了革命工作,任民兵營長,上世紀50年代一直擔(dān)任此職。每月30斤糧票,24元工資,60年代初還參加了襄陽專區(qū)組織的社教工作隊,并且受到張體學(xué)省長的接見。這是他一生見到過的最大的官,也是對他的工作肯定的一種回報,因為張省長接見的是當時的優(yōu)秀社教工作隊員,他能有此際遇,算得上很不容易。也正因為他的優(yōu)秀,才有了能買兩袋葡萄糖粉的能力?,F(xiàn)在想來,實際上是他為我爭取到了不被餓死而生存下來的機會,這種父愛何其高尚,何其偉大!
上個世紀60年代中期,我們家人口漸漸多了起來,除了我們兄妹,善良的母親還收留了一個半大的孤兒,一家10口人,頓頓要吃飯,父親那點工資糧票,簡直微乎其微、杯水車薪,而且生產(chǎn)隊的其他人更是經(jīng)常諷刺挖苦參加勞動的母親:“我們在給人家養(yǎng)兒子?!泵康椒旨Z的時候,會計、倉庫保管的臉色尤其難看,言語更為尖刻。無奈之下,父親只有放棄干部身份,回到家中,參加勞動,掙取工分口糧。父親說,我的孩子,我自己養(yǎng)活!半年后,父親擔(dān)任了生產(chǎn)隊長,他起早貪黑、辛勤勞作,組織社員發(fā)展生產(chǎn)。一年后,我們生產(chǎn)隊的平均口糧,從21斤漲到35斤。這在當時全公社都是最高的,但我們家每月分到的糧食,仍只有人均21斤,是全隊最低的。兩年后,父親擔(dān)任了大隊書記,責(zé)任大了、擔(dān)子重了,他的工作熱情依舊,仍然是起早貪黑,終日在田間勞作,不同的僅僅是他勞作的地塊從我們生產(chǎn)隊變成了整個大隊的所有地塊。在他的示范帶領(lǐng)下,全大隊人均口糧都達到了30斤。這在當時是很了不起的。所以70年代他作為全專區(qū)勞動積極分子,參加了鄖陽地區(qū)的表彰大會,我們大隊被地委授予先進單位榮譽稱號。父親還組織窯匠燒磚燒瓦,組織專班挑土筑墻,幫助全大隊40多戶窩棚戶、巖屋戶搬進了土墻瓦房。
長期的艱苦生活,尤其是繁重的體力勞動,父親的身體每況愈下,不到60歲,腰也彎了、背也駝了、手也耙了,再也使不動牛、耕不了地、抬不起“四?!绷恕N艺f,沒事,您養(yǎng)我們小,我們養(yǎng)您老,天經(jīng)地義、義不容辭。但他總是說,沒事,我跟你媽生活可過,你們別操心。所以,我們想盡點孝心、給點零錢,他總不要,說他沒有地方用錢。1986年底,我回家去看望二老。聽說我回來了,父親忙從屋里出來接我,他打開門,正好我進門,或許是高興,抑或是激動,父親一頭栽在我懷里,我一把扶住父親,關(guān)切地問,咋啦?父親說,沒事,我好好的。吃飯時我又提起父親的身體狀況,并問是不是病了。母親才說,有一年多了,你爸他吃不下飯,老是心口疼。我說,那為什么不給我說。母親說,他不讓說。飯后我仔細檢查了一下,并了解到他的病史,實際上不是一年多,而是多年,只是近一年多加重了。春節(jié)過后,元霄節(jié)前,我請假把父親送進了縣醫(yī)院,經(jīng)過檢查,他的血色素只有3.4克,屬于非常嚴重的貧血。胃X光拍片顯示,胃大彎處有拇指大小龕影,屬于嚴重的胃潰瘍。醫(yī)生告訴我,再晚一段時間不治療,胃就會穿孔。我是學(xué)醫(yī)的,知道胃穿孔是什么概念、什么后果。因此,擔(dān)憂他的身體從此伴著我的心念,直到他離我們遠行?;剡^頭來,我告訴父親,您這病只有住院手術(shù)。他問那得多少錢。我說有病莫問錢,先治好病再說。潛意識里我是在說,錢是可以掙的,而生命只有一次,父親是不是太“農(nóng)民”了。住進醫(yī)院,連續(xù)輸了800毫升血后,父親做了胃大部切除術(shù),出院后在我家住了一天就非要回家。后來聽母親講,父親回去后就找到鄉(xiāng)黨委要求辭去村書記職務(wù),雖然每頓吃不下多少飯,但依然閑不住,每天都要下地干活,他對母親說,住院花了那么多錢,給娃子們增加了負擔(dān),我自己種點地、干點活、種點糧食蔬菜,也算給他們減輕點負擔(dān)。從此,我明白了父親的心思。父親不是太“農(nóng)民”了,而是太“父親”了,他是變換著語言方式表達對我們的愛。因此,我為我當時的錯誤想法感到慚愧、感到羞恥。
隨后幾年,父親一直生活在病痛的折磨之中。但他見到我們依然是那樣慈祥地永恒的微笑。不僅胃痛吃不下飯,而且前列腺增生更折磨得他死去活來,但卻從不讓我們知道。因為工作繁忙,雖相距不足30公里,我也很少回家,加之結(jié)婚、生子、購房,從未想起過,當然更主要的是沒多余的錢孝敬一下父母,似乎把他們的養(yǎng)育之恩拋之于腦后?,F(xiàn)在想來真正心如刀絞。直到1997年,父親再次眩暈之后,我才從母親口中得知,父親血尿數(shù)年。我當時大驚,又抱怨母親為什么不早說。母親說,你父親這個人你還不知道,他不讓說,怕你們花錢。正好小弟邀父母去他家住幾天,我連忙打方圓,極力促使他們成行,并在電話中要求小弟,一定要動員“頑固”的父親去醫(yī)院檢查一下。誰知一檢查,醫(yī)生說已有尿潴留癥狀了,得住院手術(shù)。小弟來電話問怎么辦,我說安排住院,我馬上請假過來。住院10多天后,父親做了手術(shù),簽字的當然是我。這不僅因為我曾經(jīng)是醫(yī)生,更重要的是我是長子。在送父親去手術(shù)室前,母親和小妹都哭了,我也有些忍不住心酸,一言不發(fā),父親卻微笑著說,這有什么,也不是頭一次進手術(shù)室,況且這是大醫(yī)院,你們放心。手術(shù)做得很成功,病理活檢也顯示沒有惡變,我當時很覺放心。但災(zāi)難卻一再降臨到父親的頭上。拆線后的第二天,父親發(fā)生了大出血,原本長好了的傷口只有再次打開進行清理,然而這還不算完事,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