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的云朵

陸龍和

        我無由地想家了。一刻也不停留，我要立馬飛回家去。我好想好想捧幾口家鄉(xiāng)甜沁沁的井水喝，嘗新幾棵家鄉(xiāng)鮮嫩嫩翠綠的菜蔬，來幾碗家鄉(xiāng)沉甸甸實(shí)實(shí)的五谷雜糧。
        朦朦朧朧中我于是回到了久別的鄉(xiāng)下老家——金魚小村。
        我風(fēng)快地穿過堰溝，走上高崗，爬上山坡——巖腦上，遁入我心靈中那一個永恒的風(fēng)景里。
        我在那里放過羊。我一生受了羊太多的影響，我的身上有太多羊的影子。
        我至今還記得那些羊的樣子：山坡上，滿坡滿坡的羊，如朵朵的白云時聚時散，奔跑著，追逐著。我躺在青青的草地上，厚厚的，綿軟軟毛絨絨的，像層層的地毯。我仰面看天，好個藍(lán)瑩瑩的天!四周，遍地是羊，是花，是草，是和風(fēng)，是陽光，是溫馨。我不能不想到一個字——美!我在草上一筆一筆地劃著，啊，美，是羊大!呵，好個羊大!我等著羊一天天地長大，娘也等著羊一天天地長大。羊大了，我就可以上學(xué)了。娘說。我憧憬著羊大的日子。我放羊一天比一天早，我放羊一天比一天勤快。羊其實(shí)不要管，不亂走，就圍著山坡找草吃。況且，羊膽小怕事，都一群群的在一起，同吃同喝同宿同樂。我一天比一天起得早，起來了，就一只一只地把羊牽出來，一遍一遍地擦洗它全身。然后打來清水喂羊。羊太愛干凈了，不像?；蚬罚灰兴?，就飽飽地喝個夠，哪管你渾水濁水壞水臭水。就是吃草，一叢青草間或雜有一兩根枯草，羊只沾青草的邊，一兩根枯草仍孤孤地落在那里。羊又溫馴得要命。我只要每回受了委屈或者家里頭有了煩心事，我就看看羊，羊像懂事的孩子，靈性得很，一雙眼睛溫馴地看著我，一步一步地向我走來。我常和羊長長久久地對看著，然后再去摸摸它柔馴的羊毛，靠靠它溫暖的身子。一下子，心情再壞，也會好起來；事情再難，說過去就過去。
        我與羊在一起的日子，真是很美的時光。
　　我想，我不可能離開羊。
         事實(shí)上，我不可能不離開羊。后來，我知道娘最大的愿望就是等羊大的時候，讓我早日離開羊。
         我離開羊的時候，真是羊大的時候。我離開羊的時候，我看到了清水里的一把刀子，那刀子好長好長，明晃晃的，白得耀眼。羊“咩”地一聲，其音短促，極是悲愴痛心。我看到，羊前腿一彎，跪了下來，我看到，羊晶瑩的眼里落下一行行珍珠。我?guī)缀跏翘诉^去，喊著：我不去讀書——
         但是，一把紅艷艷的長刀已抽出來了。
         我睜睜地看著手持長刀的人，我憤怒地說：你是狼!頓了一下，又喊著：一只惡狼!那個手持長刀的人看著我，有點(diǎn)莫名其妙。
         娘說我，你遲早要離開羊要離開娘的!
　　我卻說，羊羔是離不開母羊的。
         我真的不想。20年后，我還是不想。我說我一輩子是離不開羊離不開娘了!
　　我到底沒能一輩子跟著羊和娘。
          跟著羊一輩子的是父親。
         我說這回回來，是來看父親你的。父親教書退休那年母親去世，便一直在家放羊操持家務(wù)。
         我說我想父親了。
         父親說，是想羊了么?
         我一步一步地走近羊，走進(jìn)陽光和溫馨。我雙手一下一下地摸著羊，羊毛還是那般柔馴，羊的身上也仍然溫暖如昨。
        父親遞一根紙煙過來，我竟接著，并就著燃旺的火柴點(diǎn)起來。盡管我20多年來從未點(diǎn)過煙。
          父親問，是不是不順了?
　　我一怔。
         我竟把煙圈吐得一圈一圈的，團(tuán)團(tuán)的煙霧籠罩在我的頭上，總也散不開。
         我看著身邊的羊，我說，我像一只羊。
　   又說，有太多的人像羊。
        我說，我要做一只好羊。
        我說，我會和太多像羊的人一起來對付狼。
　   我說，我一定在心中放著羊。父親說，你到底是看過羊的!
　我看著眼前年近七旬的父親，說，爸，你老了，瘦了。
        父親卻一邊去看跟前的羊群，一邊好像在回答：嗨，哪有不老的?老羊羸瘦小羊肥吧!……
         我緩緩地走下山坡。
         我一回頭，山坡上，一只一只白羊，如朵朵的白云。從這朵云到那朵云，總是那樣悠閑，那樣純潔，那樣親情，那般美麗。這時，太陽光一縷一縷地落下來，先是籠了山坡上的羊們一身的光輝。接著擴(kuò)散開來，整個山坡都染了一坡桔黃，慢慢地，桔黃的山坡又幻化成一片朱紅。我忽然看見父親和一只老羊一動不動立在老屋的屋檐下，他們抖著胡子，好像進(jìn)入了無限優(yōu)美的沉思之中。
        我無比地感嘆，真的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