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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12-19 10:36:15) | |
文/劉醒龍 鄉(xiāng)土老家有句俗話:靈醒人從不說別人苕,苕的人從不說別人靈醒。記得年幼時夜間乘涼,聽大人們反復講述四個不同地方的人在一起比賽吹牛:河南人先說,河南有座少林寺,離天只有一丈一;隨后的陜西人說,陜西有座大雁塔,離天只有八尺八;排在第三的四川人說,四川有座峨眉山,離天只有三尺三;湖北人最后說,湖北有個黃鶴樓,一半伸在天里頭。鄂楚地域上的人向來樂意別人說自己精明,并且普遍地瞧不起地理上的北方近鄰。其實,不用放進更大的環(huán)境里比較,就在中南幾省,出武勝關往黃河邊上走,沿途遇到的那些聲聲叫著吃大米肚子疼的人才是真人精。想要鄂楚之人承認這一點卻很難,哪怕在現(xiàn)實中碰得頭破血流,心里明白得像是點著了燈,嘴里還是說不出來。 鄂楚之人最可愛的秉性是敢為天下先。受命于危難之際的張之洞,正是有此基礎,才有在鄂楚地域上將國家大事做出個新氣象來的決心。近代史上著名的漢陽造步槍,近代史上著名的漢陽鐵廠,近代史上著名的大冶鐵礦,像明珠一樣讓中華文明的近代史栩栩生輝。著名歸著名,此后的一百多年里,最早為中華民族前程大計發(fā)起工業(yè)文明啟蒙的鄂楚地域,反而離工業(yè)文明越來越遠。一百多年后,一個叫格里希的德國人,破天荒地當上了鄂楚地域一家國有企業(yè)的廠長,由此引發(fā)的震蕩,再次演化為近代中華文明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體制變革。在這種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徹底性面前,弄過潮的鄂楚之人,出乎意料地再次退居幕后。心不甘,情卻愿。格里希走了,轉瞬間,鄂楚之人就從后工業(yè)文明的雛形里退出來,回到自給自足、自娛自樂、將曾經的啟蒙置之度外的混沌狀態(tài)。 與外表憨厚的北方近鄰相比,生活在鄂楚地域的人偏愛將僅有的那點精明,當成一種得意、一種炫耀,率性地表達在臉上。不知情的人,至今仍在將那條漢正街當成鄂楚地域的臉面。想當年漢正街首開小商品自由貿易自主經營之先河,從南到北,從東到西,有多少地方比照著這里的模樣,或者照本宣科,或者發(fā)揚光大。春常在,人空瘦。到如今,整條街上生意依然紅火,坐在后堂盤算的店老板大多換成了那些曾經在鄂東大別山區(qū)開山劈路的浙江佬。并不是本地人虧了血本難以為繼,而只是賺到一定程度時,他們就覺得夠了,在別處買套房子,騰出那些黃金地段上的房屋,租給永遠也折騰不夠的浙江佬??恐憬兴兜姆孔猓刻煅先逯涸谝黄鸫蛏蠋讉€風的麻將,散局后再喝一頓靠杯酒。說不上是看破紅塵,也沒到游戲人生的境界,真正的理由很簡單,他們喜歡這樣生活。這樣的情形在鄂楚地域上已到盛行之勢。在那些星羅棋布地繞著都市的小城小鎮(zhèn)里,說起來,大家都在慨嘆日子過得清苦,可是,大大小小的麻將館里莫不是人滿為患。鄂楚之人做事論事,大多憑一時好惡,性情所致,慎思不及,本質上貪欲有限。即使是做成了事,大多是為了做而做,至于為什么要做,做了又須達到何種境界,他們是不會去深思熟慮的。 說到人精,有句在省內長盛不衰的話:奸黃陂,狡孝感,又奸又狡是漢川。三個漢川佬,比不上天(門)沔(陽)一個苕。從性情上看,天沔人更像吉卜賽人。前兩年曾經在一本雜志上讀到,在俄羅斯的后貝爾加湖畔,居住著一群至今仍將天沔話講得十分地道的天沔人。這些早已入俄羅斯籍的天沔人,記得他們的祖先如何敲著三棒鼓,以沿途給人挑牙蟲為生計,一步步地走完這千萬里路程。那些天沔人也不明白自己如何一走就走到天遠地遠的俄羅斯腹地,好像慣于想事的心眼一點作用也沒有,往哪里走全憑一雙腳拿主意。不隨波逐流,不趨花向柳,所有與歷史世事的契合,都是因為偶然中一時興起,看上去幾乎就是機會主義盛行,隨風而去,隨遇而安,實際上是受隨心所欲驅使,那些既成事實往往包含著許多同自己過不去的成分。 在同一塊地域上來往的時間太久,不知不覺中就會忽略個體和群體的秉性。在鄂楚地域,關于父母的稱謂,不同縣份叫法時常不同。與英山隔著一條西河相鄰的羅田,叫母親時也用與西河一帶相同的姨,叫父親時則與英山東河一帶的人同樣稱作父。這兩個縣在大別山區(qū),出了山,緊靠長江的廣濟和黃岡兩縣又有區(qū)別。前者將父親叫做爺,叫母親時用的是地地道道的姨。廣濟人更有一種奇妙的稱謂,未婚的年輕女子被他們叫做媽兒,媽字的陽平音加兒化音。這樣的稱謂,每每讓周圍那些縣里的年輕女子害羞不已,同樣的語詞,同樣的發(fā)音,所指的卻是乳房。后者更奇,母親被叫做咩,父親則被叫做伯。民間代代相傳,之所以這樣叫,是因為擔心生下來的兒子不好養(yǎng),萬一有前生前世結下的冤家,變做鬼魂前來尋仇,好使其分不清人與人之間的嫡親關系,而無從下手。一句稱謂,透露出內心深處的無奈。但在那些置身度外的人的眼里,卻成了不光彩的伎倆。鄂楚地域方言實在太多,每個縣有每個縣的特殊說話,甚至在同一個縣里,上鄉(xiāng)的人聽不懂下鄉(xiāng)的人說什么。一個地域的方言變化太多,會讓外來者覺得無所適從。 鄂楚地域上,要水有水,要山有山。水是名水,譬如洪湖、漢水和清江。山是名山,譬如武當山、神農架和大別山。北方近鄰用多年泛濫的黃河雕塑出一種仿佛與生俱來的悲愴,再用水汪汪的眼睛閃爍著干旱至極的無助。鄂楚之人,假如同樣擅長承接天地日月精華,武當山之仙風道骨,神農架之古樸滄桑,大別山之春華秋實,漢水之溫文爾雅,清江之純粹無邪,洪湖之富庶怡然,如此等等,隨手選來,哪一種形象都能遠遠勝過那只強加在頭上的“九頭鳥”。說不上是不愿意用,還是不會用,到頭來,單就外表來看,鄂楚地域上,男性普遍缺少特質,女性的遺憾更甚,除少數(shù)生長在與外省接壤的山區(qū)里的女性,多數(shù)女性,或者更直率地說,絕大多數(shù)女性都是天生麗質一說的陪襯者。 在真實生活里,鄂楚之人極難做到比賽吹牛所形容的,耐著性子,將一劍封喉的絕招留到最后。只要有了要說的話,哪怕別人正在說,也要插進去,先將自己的意思表達出來。這其中,最著名的鄂楚人物,古有西部秭歸縣的屈原大夫,今有北部鄖縣的楊獻珍、東部浠水縣的聞一多和蘄春縣的胡風。別人正在津津樂道,老先生們硬要多嘴多舌,橫插一杠子,結果能好得了?性情中人,好則好矣,不好起來一個比一個下場悲慘。幸運的是時代不同了,性情中人所做的性情之事,開始得到一定程度上的寬容。 在外人看來,這樣的事還不足以令其扼腕長嘆。那些將學問做得越來越浪漫的人,最不能容忍的事情是,整體實力在公元前足以稱為超級大國的楚國,居然被各方面相對落后的秦國滅了。留下一個天大的疑問:假如當年不是由秦國、而是由楚國來統(tǒng)一中國,中華民族的歷史會不會更加光彩?在此之前,中華民族都是通過堯、舜、禹等等新生的先進的力量,對舊王朝的更迭,來實現(xiàn)國家整體的進步。相比于其它王侯領地更具浪漫氣質、更注重張揚人性、在其時的現(xiàn)代性上更能代表社會進步方向的楚國,為中華民族史上開了最惡劣的先河。隨之而來的千年經歷,多少王朝竟然一次次地仿效這種惡劣,以一國之泱泱,三番五次落敗于生產力相對落后的北方游牧民族。 鄂楚之人實在不是那么容易說得清楚的。楚國人本應該在由奴隸社會向封建社會的轉型中成為主宰,最終的歷史煙云只讓它扮演一名優(yōu)秀的配角。說性格主宰命運,顯然無法涵蓋其中太多的內容。事實上,歷史對鄂楚地域的垂愛十分顯而易見。經朝歷代,最早從楚國廢墟上建立起來封建社會的大廈,面臨同樣的土崩瓦解。又是鄂楚之人,僅僅發(fā)起一場倉促得不能再倉促的武裝起義,就超越了北方南方那些經過周密策劃的暴動,并宣告了封建社會最后王朝的覆滅。區(qū)區(qū)數(shù)百人,沒有真正的領袖,沒有真正的綱領,事成之后,這些起義者竟然還得用槍逼著那位事發(fā)之際仍在效忠清王朝的黃陂人黎元洪來領導自己。歷史就是如此不可思議!黃興和孫中山,是何等的魅力,何等的能力,人中偉杰的他們幾經生死也沒做成的事,由一群毛頭小子一夜間實現(xiàn)了。 想當初,在遭遇到來自秦國的滅頂之災后,楚南公曾抱恨說出一句驚世駭俗的話: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事隔十四年,有楚人陳勝、吳廣以“張楚”為國號揭竿而起,點燃了秦朝滅亡的引線,秦朝終在楚霸王項羽的鐵蹄下覆滅。起始于秦,終結于清的千年封建王朝,到底還是被鄂楚之人所埋葬,也可以算作是楚南公當年所言的一種印證。 每個地域的人格,自有每個地域的生存考驗,歷經千代萬代才形成。鄂楚地域上人格的傳承,必然會受到山水地理的潛移默化。長江濁,漢水清,南風吹來酷暑,北風吹來嚴冬,四通八達的陸路和水路,長年往來著五花八門的人眾。 當年的毛澤東,自從離開湖南老家后,鄂楚之都武漢是其在北京之外住得最多的地方,光是東湖邊的一處居所,就光顧了二十六次之多。鄂楚地域上究竟是什么風物讓毛澤東情有獨鐘?天下山水難說鄂楚最好,天下物產難說鄂楚最豐,天下人性難說鄂楚最佳。也許吧,毛澤東另有一種對內心少有禁忌的性情中人的喜歡。也許吧也許,哪個至死也不肯承認自己是河南人的許世友,就因為不肯改變世代形成的鄂楚性情,才被毛澤東特許,可以帶槍進中南海,可以生前忠于共產黨,死后孝敬老親娘。地理上的鄂楚處在五湖四海中央,三教九流渦底。天設地造時,就已經命中注定要為東邊的太陽,西邊的月亮,去北的鴻鵠,往南的鷗雁們充當中間站。這是最吃力不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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