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維揚(yáng)
詩,是文學(xué)的基礎(chǔ),又是文學(xué)的極致,可以說文學(xué)即詩,文學(xué)家都有詩人的氣質(zhì)。但寫詩,不是擠牙膏,更不是捏糖人,也不像做學(xué)問那樣,收集資料、考證、提煉、加工,翻來覆去,從容地精雕細(xì)刻;寫詩是感情的噴涌,伴隨著高峰體驗,打個并不粗俗的比喻,寫詩像做愛,像射精,是不可抑制的,外抑制、內(nèi)抑制都不行,是到非寫不可不寫不行的時候才寫出來的。老芨(江達(dá))的詩,在短時期內(nèi)噴涌而出,不是故意做作出來的。他寫堵河,寫故鄉(xiāng),寫故人,寫故交,寫親情,寫友情,寫疾病,寫死亡,都表達(dá)的是真情實感,不是“為賦新詩強(qiáng)說愁”。他的詩,有的像小說中的意識流段落,有的像隨筆中的句子,也不時冒出像“夢里故鄉(xiāng)遠(yuǎn),病中友人親”有如舊體詩詞的佳句,還寫出像《工友》這樣膾炙人口的佳作,更有像《堵河等我歸去》這樣濃郁深沉有如陶潛《歸去來辭》的篇什。難能可貴的是,他寫這些詩的時候,幾乎沒想過在紙媒上發(fā)表,也未在網(wǎng)絡(luò)的“論壇”上貼出,就是不打算接受誰的審閱和取舍,不指望公開傳播,這就表明他無意投合誰、迎合誰、取悅誰、成全誰,這就保障了它的無功利表達(dá),不受限制的書寫,直抒胸臆。不是為文造情,不是矯情,而是真情。老芨的詩,不可能都是好詩,但是真詩。他未戴詩人的桂冠,卻具有詩人的氣質(zhì)。他的詩,有些散文化,對于節(jié)奏和音韻,沒有足夠的重視,這也是無所顧忌造成的。就像做愛射精,能去想是否受孕,是男是女嗎?所以得到我的原諒。但無論中國詩,還是外國詩,都還是注意詩句的節(jié)奏和音韻的,而格律詩則是特別的注意和講究。他的自由詩,是太自由了,沒有戴著鐐銬跳舞。
江達(dá)是木匠出身,當(dāng)木匠時,他是個嚴(yán)謹(jǐn)?shù)哪窘?、精?xì)的木匠,但他不滿足中規(guī)中矩和如法炮制,而是個有個性的木匠,有創(chuàng)造性的木匠。他當(dāng)木匠,當(dāng)然為的是謀生,同時也是在用斧子、刨子、鑿子寫自己心中的詩,抒發(fā)自己的向往,或者理想。木匠當(dāng)?shù)酱蠼硶r,就眼里無棄材,手中無棄材了,管它直木、曲木,疙里疙瘩的木頭,都能做成或大或小的實用品,做不成實用品,也要做成工藝品。
通讀老芨的這些詩,我想到了“大匠無棄材”這句話。在我看來,有的題材是適合寫成散文或隨筆的,他卻讓它入詩,并且寫成了詩。這靠他的詩人氣質(zhì),靠他的文學(xué)功底,靠他的工夫、硬工夫。文學(xué)創(chuàng)作,是個人的獨立的創(chuàng)造性的腦力勞動,寫什么和怎樣寫,應(yīng)當(dāng)由自己做主,勿庸別人指使,更不容橫加干涉。我最早是從“今日竹山網(wǎng)”上看到別人從他的博客中轉(zhuǎn)貼他的一組詩,才知道老芨又寫詩了,為之高興,向他致意,并說有的適合寫散文云云,但他“執(zhí)迷不悟”,我又何必說三道四呢?由他激情燃燒、自由揮灑吧!直到這次,我才看到他近期的全部詩作,說明他沒有內(nèi)抑制,也沒有外抑制,是自然流露。
詩是抒情文體,抒情不是“想死你了”“我要一次愛個夠”的叫囂或嘶鳴,必須通過意象來表達(dá)。寫詩之難,難在意象和意象的疊加,而意象的融合才能營造出意境來,叫化境,化境是靈動的,純凈的,無雜質(zhì)的。從意象到意境,不能說得太細(xì),引用舉國公認(rèn)的國學(xué)大師王國維在《元劇之文章》中兩段話,讓我輩共同揣摩吧。王國維說:
“元曲之佳處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古今之大文學(xué),無不以自然勝,而莫著于元曲。蓋元劇之作者,其人均非有名位學(xué)問也;其作劇也,非有藏之名山,傳之其人之意也。彼以意興之所至為之,以自娛娛人。關(guān)目之拙劣,所不問也;思想之卑陋,所不諱也;人物之矛盾,所不顧也;彼但摹寫其胸中之感想,與時代之情狀,而真摯之理,與秀杰之氣,時流露于其間。故謂元曲為中國最自然之文學(xué),無不可也。若其文字之自然,則又為其必然之結(jié)果,抑其次也?!?
“然元劇最佳之處,不在其思想結(jié)構(gòu),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謂之有意境?曰: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其口出是也。古詩詞之佳者,無不如是。元曲亦然。明以后其思想結(jié)構(gòu),盡有勝于前人者,唯意境則為元人所獨擅。”
老芨的這些詩,大多有意象,但營造出意境來的,似乎不多。這是值得我輩共同努力的。
唐代詩壇三巨頭,李白、杜甫、白居易,我都喜歡,都崇拜,到如今,我是更喜歡白居易了。李白被稱為“詩仙”,杜甫被稱為“詩圣”,而“知我者以為詩仙,不知我者以為詩魔”的白居易,雖位居老三,但他有超過老大老二的地方。一、他的敘事詩是空前絕后的,如《琵琶行》和《長恨歌》;二、他的文章寫得比老大老二好,我編《中文觀止》(上溯兩千七百年,精選文章三百篇),就選了白居易的《與元九書》《養(yǎng)竹記》《廬山草堂記》三篇,而李白只選了一篇《春夜宴從弟桃李園序》,杜甫只選了《秋敘》一篇;三、他的文學(xué)理論建樹比李杜高,那篇《與元九書》不是信,而是論文,洋洋灑灑,夾敘夾議,是唐代文學(xué)批評的重要文獻(xiàn),其中“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一句就是一部顛簸不破的詩歌總論。至今,仍是弄文學(xué)者們的指路明燈。四、他活得自在,死得從容。詩仙李白落拓不覊,顛沛流離,活了六十一歲,是醉死,是病死,是溺死,到現(xiàn)在還弄不清楚;詩圣杜甫窮愁潦倒,“扁舟下荊楚間,竟以寓卒,旅殯岳陽,享年五十九?!倍习?,卻正而八經(jīng)地活到七十五歲,才壽終正寢,葬于洛陽龍門石窟對面的香山琵琶峰,至今仍供我們瞻仰。五、他有一位好朋友元稹,肝膽相照,終生不渝,給他心靈以慰藉,這是多么難得??!六、李白、杜甫的作品生前只是輾轉(zhuǎn)相抄,才得以流傳,他倆的集子都是后人編的;而白居易晚年,在琵琶峰上將自己的詩文編了又編, 將詩分成諷諭、閑適、感傷和雜律四大類,前三類為古體,后一類為近體,明白如話,通俗易懂。初名《白氏長慶集》,后名《白氏文集》,收詩文三千八百多篇,請人抄寫幾部,藏入名寺古剎,自信能流傳后世,果然。
我和老芨無法與白居易比擬,但有一點是可以向白老先人學(xué)習(xí)的,那就是在有生之年,將自己的書編好,出好,像他那樣死得從容些。
老芨與我,都是六十有八的人,不老也不小,身體也不夠好,但我們的藝術(shù)生命力還在延續(xù),老芨寫出這些詩,說明他的藝術(shù)生命力還很旺盛。這本詩集,不是結(jié)束語,他還能寫出什么,未可知也。
書稿是書的主體,決定書的質(zhì)量;前序后跋,只是穿靴戴帽而已。
我并不樂于為人做序,自知不是名家、大家,又不好為人師,我的序文也不能為書稿增添光彩,以吸引讀者光顧。雖推掉一些,但還是為十多人的書做過序。老芨是老朋友,他要出新書,我愿意在前面寫一些話。
序既是帽子,但大帽子,是壓人的,遮住了臉面,見不得人;高帽子,是給“文革”中批斗對象的待遇,那是侮辱人、糟踏人的。小帽子也不好,頂在頭上,戴不進(jìn)去,就只能一風(fēng)吹。要他自己戴著合適,別人看著也順眼,就只能做一頂不大不小不深不淺的帽子才行。
跟老芨交往30年了,又是同年生人,退休之后,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聯(lián)系密切,知根知底,知人知性,我給老芨戴頂帽子,說他是鄂西北新時期造就的一位文人,是恰當(dāng)?shù)?,合適的。他的書法已揮毫60年了,算得上老書法家了;新時期以來,他以老芨為筆名,寫詩,寫小說,寫散文,寫隨筆,寫評論,寫紀(jì)實文字,搞設(shè)計,都卓有成效,在鄂西北影響甚大,盤起點來,像他這樣全面發(fā)展,十八般武藝俱全的,在鄂西北真的不多。
老芨生于堵河上游,長于堵河中游,老于堵河下游,不像我這個外來戶,他是堵河流域的土著。從他的身世和經(jīng)歷,打個比方,是從石頭縫里鉆出來、從貧瘠土壤里長出來的一棵櫻桃樹,是苦櫻桃,野櫻桃,有點苦,有點澀,后來又嫁接到甜櫻桃樹上,味道就好多了。雖長在鄂西北,但他是中國櫻桃,不是歐洲櫻桃。櫻桃成熟期早,有“早春第一果”的美譽(yù),號稱“百果第一枝”。這是說他的作品,說他的人品、他的性格,用網(wǎng)絡(luò)流行語是“純爺們,鐵血真漢子”。 他的朋友不少,三教九流都有,而我是個不善交際的人,也與他交上朋友,走到今天,不僅是文友,還是摯友加錚友了。他剛烈、豪爽,大氣,肯為朋友兩肋插刀,又嫉惡如仇,不茍且,不遷就,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正視淋漓的鮮血,在死亡面前也不卻步,一直往前走,走到哪里是哪里。
2010年2月25日虎年正月十二
于武昌東湖
序作者簡介 羅維揚(yáng)屬“四零后”,隨州人氏,湖北省文聯(lián)退休編審,是編輯中的作家,作家中的教授,共和國造就的文人,已出版著作24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