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四十九天沒回家了。
我曾開玩笑說,他出軌新冠病毒了,新寵太強勢,我只能由著他去。玩笑歸玩笑,內心還是挺苦澀的。
面對這場突如其來的疫情,自大年初一到現在,我已經由最初的恐懼,焦躁逐漸歸于平靜。個中滋味,無法言說。
1月25日早上六點半,睜開眼,就聽到他洗刷的聲音。我知道他要去單位開會,然后可能去抗疫一線,心里隱隱為他擔憂。因為臨睡前他曾對我說,這次疫情嚴重,他是黨員,理應沖鋒在前。我也是黨員,當然明白,國難當頭,作為醫(yī)護人員所肩負的使命。默默為他下了碗水餃,沒等端上桌,他已出門了。我知道他是急性子,雖然才七點,離開會時間還早,但他早就無心吃飯了。
目送他下樓,伴隨車子啟動的聲音,他的抗疫模式正式開啟。
隨著疫情蔓延,他全身心投入戰(zhàn)斗。從接診第一例疑似病例開始,我的心一直揪得緊緊的。雖然他曾參加過非典型肺炎抗疫,有著豐富的作戰(zhàn)經驗,但新型冠狀病毒的威力實在太大,在一線與患者親密接觸,高危高風險無處不在。
因為太忙,也為了不讓我擔心,他很少和我聯系,我能看到的都是別人轉給我的他工作時的照片。我曾反復琢磨,防護服、手套和護目鏡是不是真能徹底阻斷病毒,堅不可摧?內心默默祈禱著,愿這一身“盔甲”能護他周全。那段時間,我整個人都是焦慮的。一向大大咧咧的女兒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視機調到新聞頻道,滿臉焦灼地收看關于疫情的報道??吹讲粩嗯噬臄祿?她皺著眉頭、攥緊拳頭在屋里走來走去。我知道,這個剛上高二的孩子瞬間長大了,她在為父親擔憂,為武漢擔憂,為國家擔憂。但她不想讓我看到她內心的恐懼,當我看向她時,總是很快想辦法轉移注意力了。
2月10日,是開學的日子。我和女兒分別參加了學校的網上直播開學典禮,她開始網上學習,我變身十八線網絡女主播,開始了更加忙碌的日子。每天按時起床,督促女兒早讀,錄下視頻提交作業(yè),是我一天工作的開始。備課,上課,批改作業(yè),20戶體溫監(jiān)測包保對象的健康狀況監(jiān)測,小區(qū)值守,兩個人的一日三餐…這些瑣碎的工作把我生生逼成了陀螺。有時候,大腦是暫時斷片的,也是我可以暫時拋卻憂慮和牽掛的間隙。
2月15日,他打電話告訴我,確診的病例是他負責取樣送檢的,我當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覺得心口堵得發(fā)慌。大量醫(yī)護人員感染的信息一瞬間充斥了我的大腦,我懵懵懂懂掛了電話,發(fā)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怕他擔心,也擔心孩子心里害怕,我抹去淚水,趕緊給他發(fā)了條信息,讓他做好防護,好好保重。
網上教學的日子,由于網絡擁堵,總會發(fā)生各種意外,需要及時處理。每天晚上在網上批改完兩個班的作業(yè)都是一點左右。學生們因疫情阻隔在各地,作業(yè)完成速度不是很快,嚴重影響了我的批閱進度。等我批改完作業(yè),看到女兒的房間還亮著燈,她還在奮筆疾書。我推門進去,她只抬頭看了我一眼就埋下頭說:“別打擾我,我在給我爸寫信呢!”我關門出去,囑咐她寫完早點休息。洗漱完剛準備躺下,女兒給我發(fā)來了她的電子稿。看到標題《這個生日,我把爸爸借給了別人》的那一瞬間,我的視線模糊了,才記起第二天是孩子的生日,自責和內疚瞬間填滿心房。含淚看完孩子情真意切的書信,我又多了幾分欣慰。面對疫情,女兒真的長大了!我決定連夜為她投稿,作為這個特殊的日子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16日上午九點多,《云上竹山》率先刊發(fā)了女兒的書信。打開鏈接,她很意外,也很高興。原本是寫給第一次因疫情不能陪她過生日的父親的,刊發(fā)出去,就變成最好的生日禮物了。我竭盡家里的食材,做了幾個女兒愛吃的菜,算是生日宴。十二點,我和女兒靜坐在餐桌旁,看著旁邊他常坐的位置,再看看孩子失落的表情,心里酸酸的。我打破沉默說:“又長了一歲,要不要來點紅酒?”她眼圈一紅說:“就咱倆,我爸都不在家,還喝什么酒呀!”說完胡亂扒拉了幾口飯就去房間寫作業(yè)了。我又陷入了沉默,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
收拾完碗筷,接到《今日竹山》主編電話,說要刊發(fā)女兒的書信,需要自己朗誦,發(fā)音頻過去。我很高興,安排女兒錄好音,靜候刊發(fā)。晚上,意外接到了他的微信視頻聊天請求,這是我疫情期間第一次隔著屏看到他的樣子——一張憔悴的、流淚的臉。他說,見字如面,聽到女兒的聲音,想到沒能陪孩子過生日,感覺挺對不起女兒的……沒說完,竟然哽咽了。女兒安慰了他幾句,難過地轉身抹淚去了。我仔細端詳屏幕那邊的他,滿眼血絲,清瘦了很多。離家二十多天了,這張被口罩和護目鏡折磨出好幾道勒痕的臉,第一次讓我覺得熟悉而又陌生,更多的是心疼。他擦干淚說,知道我在家也很辛苦,不想讓我們?yōu)樗麚?所以今天才第一次視頻。沒說幾句,又來病人了,他趕緊掛斷,投入了戰(zhàn)斗。
其實,在這期間,我是去醫(yī)院為他送過好多次衣物的,只是沒有見著人。由于防護服不透氣,長時間超負荷的工作,導致他貼身的衣物總是被汗水濕透,我得給他送去干凈衣物,再把他換下的拿回家消毒、清洗。為了保護我,他從不和我見面,我每次都是把衣物放在他指定的地方,再拿走要洗的。每次去醫(yī)院,途徑十五道關卡,一一檢查體溫,登記信息。往返一趟,得花掉平時幾倍的時間。單憑這面都不和我見的形勢,我就能想象天天處在高危環(huán)境中的他,該要承受多大的壓力。更不用說,面對高度可疑的病例,親自采樣送檢時那種零距離接觸帶給人內心的沖擊。疫情大肆蔓延時,面對這種高風險工作,憂慮雖是人之常情,但作為一線醫(yī)護人員,他肩負的使命容不得他多想。穿上那身防護服,就意味著要做人民的衛(wèi)士,盡全力挽救生命,用血汗保一方安康。
日子在漫長的等待與煎熬中進行著。隨著竹山第一例治愈病人的出院,新增病例逐漸減少,我懸著的心才慢慢平靜下來。
一晃到了3月6日,是周五,上完下午的最后一節(jié)課,接到再次入戶走訪摸排確認信息的通知,我安排好女兒就出門了。還是一樣的程序,途徑層層關卡終于來到城西社區(qū)我包保的幾個小區(qū)。因為那個時間段是晚飯時間,相對容易找到人。走訪完最后一戶,已是晚上九點多了。我饑腸轆轆地拖著疲憊的雙腿走在回家路上。夜風微涼,夾雜著淡淡花香。抬眼望,才驚覺環(huán)城路兩邊的櫻花正爛漫綻放,我忍不住放慢了腳步。
忙碌的日子,讓我行色匆匆中忽略了春的到來。櫻花淺笑,細柳輕舞,女兒紅揮動著柔嫩的小手向我致意。正準備停下來拍幾張照片,突然,一輛救護車從身后疾馳而來,我轉身一看,是他們單位的,而他正坐在一個病人身旁聊著什么。救護車呼嘯而過,我顫抖著叫出的他的名字被卷進夜風帶走了。他,卻沒有聽見。我打他電話,告訴他,我看到他了。他沉默了幾秒鐘說,車速太快,他只顧安慰病人,看到一個人影晃過,根本沒有認出我。雖然,封城后的路上,冷冷清清,只有我和我的影子。
站在冷風中,我的心涌起一絲難過。我們各自奔波在抗疫的路上,擦肩而過的他眼里只剩下全心呵護的病人,根本顧不上我?;丶医o女兒煮了面,我又開始批改作業(yè)。將近十一點,他打電話告訴我,他已安全返回醫(yī)院。
原來,他送的病人叫吳正華,是竹山縣深河鄉(xiāng)青龍村人,住在房縣秦口鄉(xiāng)。3月3日,由深河衛(wèi)生院轉診到縣中醫(yī)院,因患者肺部感染和上消化道大出血住進了隔離病房。由于病人長期飲酒,兩天沒有喝酒,出現酒精戒斷綜合征,于昨天(3月5日)發(fā)作,導致他和上夜班 的護士從凌晨一點多一直守到天亮。病人情緒暴躁,試圖破壞窗子往外鉆,他幾經周折好言相勸,才制止住。天亮后安頓病人休息,并做了新型冠狀病毒核酸檢測,結果呈陰性,大出血也止住了,經與家屬溝通,院方安排護送病人回家。由于病人是深河鄉(xiāng)的,他相對熟悉,便主動要求護送,把病人親手交給青龍村陳書記和患者兒子手上,才騰出時間給我打電話。在病人和家人之間,他永遠把病人放在第一位。他知道,我不會怪他。
3月9日,竹山縣率先實現了戰(zhàn)疫數據三清零。適逢驚蟄,陽光明媚。一大早,這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堪比驚雷,讓沉寂已久的竹山縣城沸騰了。雖然大家宅在家里,但通過互聯網,朋友圈里滿屏都是抑制不住的喜悅。
3月14日,復工復產的人員和車輛可以按規(guī)定縣內通行了。溫暖的陽光下,空氣中都是久違的歡聲笑語。
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庸城??挂邎允厝宋催€,桃花依舊笑春風。站在陽臺上,舉目遠眺,這座沉寂了五十多天的小城終于恢復了勃勃生機。春天,真的來了。
期盼,小城早日解封;更期盼,已離家近兩個月的他,早日解除隔離,不再辜負美好的春光。(吳雙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