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心紅
鄉(xiāng)下老屋已經(jīng)拆出很多年了，但我還會時常想起它。每次回到故鄉(xiāng)，都要去那里轉(zhuǎn)一轉(zhuǎn)、看一看。即便是再也見不到當(dāng)年的一草一木了，可這心里頭卻格外舒坦，久久都不愿離去。
其實老屋并不老，只住過三代人，是由我外公和父親親手蓋的，到我十八歲參加工作那年，也就三四十年光景。
那是一棟“明四暗八加一偏”的普通農(nóng)舍，黃土筑墻，木質(zhì)門窗，既遮風(fēng)擋雨，又冬暖夏涼。記憶里，從伙房煙囪里飄出的縷縷青煙，伴著廚房炒菜的味道，再與檐邊梧桐花味兒交織一起，那真是經(jīng)久彌香。蜜蜂們對梧桐花似乎情有獨鐘，整天圍著花兒翩翩起舞，“嗡嗡”亂叫。大公雞倒是不問花事，只顧引頸高歌，亦陪伴母雞、仔雞低頭覓食奔跑。還有院子里的小花貓和大黃狗，那可是我跟弟妹們的開心果、活玩具。
老屋的大門由兩扇厚重的木板拼成，因日曬夜露，上面有過蟲蛀?？邕^門檻就是堂屋，正墻中央懸掛著“馬恩列斯毛”的畫像，旁邊有一幅日月同輝的對聯(lián)。畫像的正上方貼著“天地君師親位”，紅紙黑字，恰好與畫像組成一幅中堂。中堂下面設(shè)有神龕，放置香爐。大人經(jīng)常往香爐里上香。小時候我不明白“天地君師親位”是什么意思，就問外婆，外婆說，那是告誡人們要尊君愛國，尊敬師長，孝敬長輩。堂屋的左右墻上貼滿了我們上學(xué)的獎狀，那時候，最高興的事，就是看到家人因我們捧回一張張獎狀而高興的樣子。
堂屋里還擺有石磨、石碓窩、鐵鏟、挖鋤、薅鋤、柴刀以及蓑衣、斗笠、草帽等生產(chǎn)、生活用具。堂屋中央有一張八仙桌，圍了四條板凳。每逢大年初一早晨，外公會把一家人喊起來很早，讓大家一字排開站著，他先點燃神龕上的兩支蠟，再點燃手里的三炷香，然后讓我們對著神龕作三個揖，緊接著，他嘴里就絮叨開了，聲音很低，就像和尚念經(jīng)一樣。那時候我聽不懂，估計是祈禱老少平安或五谷豐登。外公念完經(jīng)，才把手里的香燭插進香爐里，遂宣布儀式結(jié)束。
堂屋左側(cè)的那間是火爐。里面時刻都有火燒著，被熏的漆黑的樓枕上，吊著兩根長長的鐵鉤，能自由升降，一個鐵鉤上掛著鐵鑄的吊罐，可以煨湯；另一個掛著鋁制的水壺，則用于燒水。到了冬天，火頭就閑不住了，不是熏臘肉，就是炕豆腐干。最難忘的還是大年三十前夕，父親會用樹疙瘩把火爐的火燒得旺旺的，一家人圍在火爐邊，家長里短的閑聊。而母親跟外婆卻忙得不亦樂乎，她們在做豆腐、打糍粑、炸麻葉、煮臘肉，準(zhǔn)備著第二天豐盛的年夜飯。
火爐旁邊那間是廚房，里面有土灶，有碗柜，有飯桌，平常日子里，一家人就在那里吃飯。
堂屋右側(cè)那間是地窖，主要儲存紅薯和洋芋。大人們不在的時候，我們就偷著去拿紅薯或洋芋，然后放進紅火灰里燒，吃起來別提有多甜多香了。
老屋的其他幾間是寢室，四個大人住正房和偏室，我們兄妹八個住拖屋。拖屋里有床、有桌椅，那是我們寫字睡覺的地方。冬日的晚上，窗外寒風(fēng)呼嘯，當(dāng)我在溫暖的被窩醒來時，依稀看到母親還在昏暗的燈光下蹬踏著縫紉機，為一家老小縫縫補補。她不時搓搓手取暖，又回頭看看我們兄妹幾個，甚至走過來幫我們掖被窩，此時我會再次踏實安然地回到甜蜜的夢鄉(xiāng)中。
老屋因年久失修，有很多瓦片破損了，下雨的時候，雨水便從那些窟窿里往下滴，泥巴地坪上很快就潮濕一片，像受潮的宣紙上落筆時的暈染。這時候，大人不管有多忙，他們會找來竹竿撿漏，還拿來瓷盆接水。雨水打在瓷盆里的聲音清亮而尖銳，與窗外的風(fēng)雨聲交織一起，十分悅耳。
老屋的房前屋后堆滿了柴禾及雜物，門前有條大河，旁邊有條小溝，清澈的河水一年四季嘩啦啦流著。每逢夏季，我們都會去河（溝）里游泳或摸魚，享受那酷暑中的清涼。
老屋的后面崇山峻嶺，墨綠如黛。山根上有個泉眼，四季不斷，冬暖夏涼，我們經(jīng)常用扁擔(dān)、水桶去挑水，倒進屋內(nèi)的水缸里。
老屋門前有個曬場，曬場邊支一根長長的竹竿，那是外婆和母親晾曬衣物或被褥的地方。
曬場左邊是豬欄，右邊是雞圈。家里每年都要養(yǎng)十幾頭豬，好幾十只雞。全家人的油鹽醬醋茶和孩子們的學(xué)雜費，都全指望這“豬欄雞圈”了。
老屋曾經(jīng)充滿了無限的生機，給我們帶來過很多樂趣。夜晚來臨，是一天最清閑的時候。那時沒有電燈，點的是煤油燈。一燈如豆，昏黃的光線在老屋里閃爍，氤氳了孩子們純真的笑臉和大人們慈祥的微笑。夏季的夜晚，外公會拿來涼席，鋪在門前的梧桐樹下，外婆則手搖蒲扇，不厭其煩地給我們講牛郎織女、二十四孝以及孔融讓梨的故事。
站在曬場邊往下看，有一大片竹林，還有一棵瓷盆粗細、三層樓高的梨樹。我們就在竹子上拴繩子，到上面蕩秋千，累了，就玩捉迷藏、打土仗的游戲。夏天的早晨，霧氣還沒散盡，梨樹上就有麻雀開始一天的晨練了，就像是報曉的雄雞。喜鵲也喜歡來這梨樹上做窩，它們飛來飛去，嘰嘰喳喳，還在上面生兒育女。夜幕降臨，依稀聽到幾聲嘶啞的蟬鳴，構(gòu)成了一曲美妙的鄉(xiāng)間音符。最美妙的要數(shù)月光漸漸爬上了山頭，斑斑駁駁的月影從密密麻麻的樹影擠出來，被撕成一條一條的銀帶從梨樹縫隙掛下來，垂成了銀色的瀑布。此時端坐在樹下的石頭上仰望著浩瀚的星空，如水的月華潑灑在老屋的瓦楞上閃爍著，彌漫著，眼前似乎升騰起一層厚厚的銀霧，偶然間的一顆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劃過天際，就像是進入了夢幻般的神話世界，此時此刻你會覺得天上人間都已經(jīng)融為一體。蟋蟀在此時也很和節(jié)拍地彈奏起那首千年不變的神曲，給寧靜的夏夜籠罩上一種神秘的色彩。螢火蟲一點也不吝嗇自己那微弱的光芒，來來回回地飛舞，像是參加一場精心準(zhǔn)備的舞會，又像是從天而降的精靈。蜘蛛最愛在這種場合下完成自己的圍獵計劃了，夏蟲在不知不覺中走進了它精心布下的陷阱。青蛙在河邊草叢里不甘寂寞的放開歌喉呼朋引伴，時遠時近，飄忽不定，讓靜謐的夏夜熱鬧了許多。慢慢的，月光從山尖上爬過頭頂，再隨手畫個圓圓的鎧甲，眼神也變得迷離起來。微風(fēng)輕輕拂過，把一天的酷熱和疲勞吹得無影無蹤，孩子們早已枕著月影進入了夢鄉(xiāng)，嘴角邊還流露出淺淺的微笑……
老屋的門前有條人行大道，南來北往的人都打這里通過，他們時不時會找上門來歇歇腳或討杯水喝，外婆和母親總是笑臉相迎，熱情招待。因此，我們一家人在當(dāng)?shù)乜诒芎谩?br />這就是我對老屋的全部記憶。
可是隨著山區(qū)經(jīng)濟條件的改善，人們收入的增加，很多由先輩傳下來的老屋都被陸續(xù)推倒，蓋起了磚木結(jié)構(gòu)的瓦房或鋼筋混泥土的小樓，我家的老屋也像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人，完成了它的人生之旅，一磚一瓦都不復(fù)存在，連張照片也沒有留下。不過老屋的影子，卻已經(jīng)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腦海里，留在了我的記憶中。想起它，如品一杯醇香濃烈的老酒，味道是那么悠長和深遠；想起它，如沐春風(fēng)，感覺是那么清新和溫暖。無論將來時光如何變幻，老屋都會留在我心里最柔軟的地方，連同那一方凈土終生不忘！
鄉(xiāng)下老屋已經(jīng)拆出很多年了，但我還會時常想起它。每次回到故鄉(xiāng)，都要去那里轉(zhuǎn)一轉(zhuǎn)、看一看。即便是再也見不到當(dāng)年的一草一木了，可這心里頭卻格外舒坦，久久都不愿離去。
其實老屋并不老，只住過三代人，是由我外公和父親親手蓋的，到我十八歲參加工作那年，也就三四十年光景。
那是一棟“明四暗八加一偏”的普通農(nóng)舍，黃土筑墻，木質(zhì)門窗，既遮風(fēng)擋雨，又冬暖夏涼。記憶里，從伙房煙囪里飄出的縷縷青煙，伴著廚房炒菜的味道，再與檐邊梧桐花味兒交織一起，那真是經(jīng)久彌香。蜜蜂們對梧桐花似乎情有獨鐘，整天圍著花兒翩翩起舞，“嗡嗡”亂叫。大公雞倒是不問花事，只顧引頸高歌，亦陪伴母雞、仔雞低頭覓食奔跑。還有院子里的小花貓和大黃狗，那可是我跟弟妹們的開心果、活玩具。
老屋的大門由兩扇厚重的木板拼成，因日曬夜露，上面有過蟲蛀?？邕^門檻就是堂屋，正墻中央懸掛著“馬恩列斯毛”的畫像，旁邊有一幅日月同輝的對聯(lián)。畫像的正上方貼著“天地君師親位”，紅紙黑字，恰好與畫像組成一幅中堂。中堂下面設(shè)有神龕，放置香爐。大人經(jīng)常往香爐里上香。小時候我不明白“天地君師親位”是什么意思，就問外婆，外婆說，那是告誡人們要尊君愛國，尊敬師長，孝敬長輩。堂屋的左右墻上貼滿了我們上學(xué)的獎狀，那時候，最高興的事，就是看到家人因我們捧回一張張獎狀而高興的樣子。
堂屋里還擺有石磨、石碓窩、鐵鏟、挖鋤、薅鋤、柴刀以及蓑衣、斗笠、草帽等生產(chǎn)、生活用具。堂屋中央有一張八仙桌，圍了四條板凳。每逢大年初一早晨，外公會把一家人喊起來很早，讓大家一字排開站著，他先點燃神龕上的兩支蠟，再點燃手里的三炷香，然后讓我們對著神龕作三個揖，緊接著，他嘴里就絮叨開了，聲音很低，就像和尚念經(jīng)一樣。那時候我聽不懂，估計是祈禱老少平安或五谷豐登。外公念完經(jīng)，才把手里的香燭插進香爐里，遂宣布儀式結(jié)束。
堂屋左側(cè)的那間是火爐。里面時刻都有火燒著，被熏的漆黑的樓枕上，吊著兩根長長的鐵鉤，能自由升降，一個鐵鉤上掛著鐵鑄的吊罐，可以煨湯；另一個掛著鋁制的水壺，則用于燒水。到了冬天，火頭就閑不住了，不是熏臘肉，就是炕豆腐干。最難忘的還是大年三十前夕，父親會用樹疙瘩把火爐的火燒得旺旺的，一家人圍在火爐邊，家長里短的閑聊。而母親跟外婆卻忙得不亦樂乎，她們在做豆腐、打糍粑、炸麻葉、煮臘肉，準(zhǔn)備著第二天豐盛的年夜飯。
火爐旁邊那間是廚房，里面有土灶，有碗柜，有飯桌，平常日子里，一家人就在那里吃飯。
堂屋右側(cè)那間是地窖，主要儲存紅薯和洋芋。大人們不在的時候，我們就偷著去拿紅薯或洋芋，然后放進紅火灰里燒，吃起來別提有多甜多香了。
老屋的其他幾間是寢室，四個大人住正房和偏室，我們兄妹八個住拖屋。拖屋里有床、有桌椅，那是我們寫字睡覺的地方。冬日的晚上，窗外寒風(fēng)呼嘯，當(dāng)我在溫暖的被窩醒來時，依稀看到母親還在昏暗的燈光下蹬踏著縫紉機，為一家老小縫縫補補。她不時搓搓手取暖，又回頭看看我們兄妹幾個，甚至走過來幫我們掖被窩，此時我會再次踏實安然地回到甜蜜的夢鄉(xiāng)中。
老屋因年久失修，有很多瓦片破損了，下雨的時候，雨水便從那些窟窿里往下滴，泥巴地坪上很快就潮濕一片，像受潮的宣紙上落筆時的暈染。這時候，大人不管有多忙，他們會找來竹竿撿漏，還拿來瓷盆接水。雨水打在瓷盆里的聲音清亮而尖銳，與窗外的風(fēng)雨聲交織一起，十分悅耳。
老屋的房前屋后堆滿了柴禾及雜物，門前有條大河，旁邊有條小溝，清澈的河水一年四季嘩啦啦流著。每逢夏季，我們都會去河（溝）里游泳或摸魚，享受那酷暑中的清涼。
老屋的后面崇山峻嶺，墨綠如黛。山根上有個泉眼，四季不斷，冬暖夏涼，我們經(jīng)常用扁擔(dān)、水桶去挑水，倒進屋內(nèi)的水缸里。
老屋門前有個曬場，曬場邊支一根長長的竹竿，那是外婆和母親晾曬衣物或被褥的地方。
曬場左邊是豬欄，右邊是雞圈。家里每年都要養(yǎng)十幾頭豬，好幾十只雞。全家人的油鹽醬醋茶和孩子們的學(xué)雜費，都全指望這“豬欄雞圈”了。
老屋曾經(jīng)充滿了無限的生機，給我們帶來過很多樂趣。夜晚來臨，是一天最清閑的時候。那時沒有電燈，點的是煤油燈。一燈如豆，昏黃的光線在老屋里閃爍，氤氳了孩子們純真的笑臉和大人們慈祥的微笑。夏季的夜晚，外公會拿來涼席，鋪在門前的梧桐樹下，外婆則手搖蒲扇，不厭其煩地給我們講牛郎織女、二十四孝以及孔融讓梨的故事。
站在曬場邊往下看，有一大片竹林，還有一棵瓷盆粗細、三層樓高的梨樹。我們就在竹子上拴繩子，到上面蕩秋千，累了，就玩捉迷藏、打土仗的游戲。夏天的早晨，霧氣還沒散盡，梨樹上就有麻雀開始一天的晨練了，就像是報曉的雄雞。喜鵲也喜歡來這梨樹上做窩，它們飛來飛去，嘰嘰喳喳，還在上面生兒育女。夜幕降臨，依稀聽到幾聲嘶啞的蟬鳴，構(gòu)成了一曲美妙的鄉(xiāng)間音符。最美妙的要數(shù)月光漸漸爬上了山頭，斑斑駁駁的月影從密密麻麻的樹影擠出來，被撕成一條一條的銀帶從梨樹縫隙掛下來，垂成了銀色的瀑布。此時端坐在樹下的石頭上仰望著浩瀚的星空，如水的月華潑灑在老屋的瓦楞上閃爍著，彌漫著，眼前似乎升騰起一層厚厚的銀霧，偶然間的一顆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劃過天際，就像是進入了夢幻般的神話世界，此時此刻你會覺得天上人間都已經(jīng)融為一體。蟋蟀在此時也很和節(jié)拍地彈奏起那首千年不變的神曲，給寧靜的夏夜籠罩上一種神秘的色彩。螢火蟲一點也不吝嗇自己那微弱的光芒，來來回回地飛舞，像是參加一場精心準(zhǔn)備的舞會，又像是從天而降的精靈。蜘蛛最愛在這種場合下完成自己的圍獵計劃了，夏蟲在不知不覺中走進了它精心布下的陷阱。青蛙在河邊草叢里不甘寂寞的放開歌喉呼朋引伴，時遠時近，飄忽不定，讓靜謐的夏夜熱鬧了許多。慢慢的，月光從山尖上爬過頭頂，再隨手畫個圓圓的鎧甲，眼神也變得迷離起來。微風(fēng)輕輕拂過，把一天的酷熱和疲勞吹得無影無蹤，孩子們早已枕著月影進入了夢鄉(xiāng)，嘴角邊還流露出淺淺的微笑……
老屋的門前有條人行大道，南來北往的人都打這里通過，他們時不時會找上門來歇歇腳或討杯水喝，外婆和母親總是笑臉相迎，熱情招待。因此，我們一家人在當(dāng)?shù)乜诒芎谩?br />這就是我對老屋的全部記憶。
可是隨著山區(qū)經(jīng)濟條件的改善，人們收入的增加，很多由先輩傳下來的老屋都被陸續(xù)推倒，蓋起了磚木結(jié)構(gòu)的瓦房或鋼筋混泥土的小樓，我家的老屋也像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人，完成了它的人生之旅，一磚一瓦都不復(fù)存在，連張照片也沒有留下。不過老屋的影子，卻已經(jīng)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腦海里，留在了我的記憶中。想起它，如品一杯醇香濃烈的老酒，味道是那么悠長和深遠；想起它，如沐春風(fēng)，感覺是那么清新和溫暖。無論將來時光如何變幻，老屋都會留在我心里最柔軟的地方，連同那一方凈土終生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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