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三年初春,一年一度的元宵佳節(jié)又來到了。只因連年戰(zhàn)亂,世道不安,民不聊生,再加匪患擾亂,使得官渡河沿岸的村鎮(zhèn)一年蕭條,村民們惶惶不可終日,一聽風吹草動,人們便張惶失措地亂跑,連春節(jié)也過得很冷清。卻說吉魚鄉(xiāng)王家灣王門大戶,不耐山鄉(xiāng)寂寞,正月初十便帶了全家人劃了自己的貨船進城去了。聽說城里元宵佳節(jié)大鬧花燈,滾龍舞獅、社戲焰火,彩船高樵,各種玩藝齊全,花樣繁多,從十三日夜為始,直到十六日晚上“殘”燈,端的是家家笙簫,戶戶管樂,熱鬧非凡。自比鄉(xiāng)下又是一番情景。為了防止匪患,縣團總杜子翼派了衛(wèi)兵四門警戒,放哨巡查。好一番熱鬧景象,不必細表。單說王家灣王家大戶弟兄六人,只留下了少五掌柜王洪賢和他的王叔在家里看守門戶。上灣有他個二哥,也是個不喜歡打熱鬧的人,家中幾個長工佃產(chǎn),除了照常干活以外,也擔負著看家護院的任務。一五月十八這天早晨,東方剛現(xiàn)魚肚白,山風吹拂,竹枝搖動。王家下灣門樓上寫著《寶川名地》、《竹里山房》的扁額,在晨曦的映照下,泛著青光,到處一片寧靜。寧靜中顯出莊嚴?!爸ㄑ健币宦曧懀显捍蜷_了大門,出來的是伙夫老徐,他挑了擔水桶,腳剛邁出門坎,“啪”一聲槍響,子彈擦肩而過,滑落了肩上的水桶,回身閃進屋,反手哆哆嗦嗦的閂了大門,連忙往里跑,大喊道:“土匪來羅!土匪圍了院子羅!”正在臥房睡覺的王洪賢,已從槍聲中辯出土匪的槍是水連珠,自家護院的槍只有老套筒和漢陽造。聽見院內(nèi)的呼喊,情知事情不妙,當即骨碌滾下床,衣服沒扣扣子,就抓過枕邊的漢陽造步槍,背上子彈袋,奔向前庭窗口家看動靜。王洪賢剛一探頭,“啪”一發(fā)子彈擦著頭皮飛過,一股熱流竄過,他急忙縮回頭,一切又恢復了沉寂,只聽風吹竹枝,嗦作響。
王洪賢這年剛滿十八歲,正是少年氣盛之時,又從小喜歡舞槍弄棒,生性聰慧不說,而且潑辣大膽。他見土匪不肯露頭,便從伙房側后通道中轉過中院。四處細瞄,仍不見動靜,就爬上樓道子,朝上院模去。王家下灣是并列的三座一口印四合大院、中院和下院有甬道可通、中院到上院從大門外出進,門外的槍響,證明這條出路已被土匪封鎖,要到上院,只能另辟蹊徑。王洪賢看看別無它路,便一步躥上翹檐。打算居高臨下,飛進上院天井。誰知忙中失措,槍帶在飛檐角上絆了一下,他落進了一口金魚缸,手中的步槍被石缸沿盍成了兩截,幸好槍當了人的替身,沒有傷著手腳。關鍵時刻,火燒眉毛,卻失了武器,銳氣便去了一半。他三步并做兩步,來到中廳,卻見三叔跪在圣象牌下,不住的對天磕頭,禱告神靈菩薩保佑。王洪賢不敢有半點遲疑,急忙喊道:“三叔快莫拜天告地了,快給拿支槍來,事在危急,土匪圍了院子。”王叔連忙搖手說:“侄兒啊,打不得呀!土匪人很多,一打就要闖鍋!”王洪賢急忙分辯說:“三叔,現(xiàn)在是不打是死,打也是死,說不定拼個魚死網(wǎng)破,還能保住莊院人口哩!”三叔見他說得在理,便從房里拖出一條老套筒槍和子彈袋。王洪談賢換了槍彈,安置好三叔。這時土匪己砸破了下院大門,搬了幾床曬席。堆在門口,正在點火,王洪賢眼見自家莊院傾刻就要化為灰燼,頓時怒火攻心,隔著窗孔朝匪伙放了一槍,只因方位不利,瞞不準目標,放了空槍,沒擊中土匪。眾匪大吃一驚,一哄便狗屎蚊子般散了開去,一退到院門外。王洪賢這才跑下閣樓,重新關好大門,搬了塊木方抵牢了大門。剛要轉身。“叭”的一槍,子彈穿破門板,擦腰飛過,灼熱的彈頭竟烙糊了他腰上的牛皮帶。正在這時,中院又傳來砸門聲,匪徒們吆喝四起,喊聲、罵聲嘈雜一片。王洪賢返身上樓,從摟道往下一看,中院大門已砸開,幾個匪徒已抓住了一個姓魏的伙計,正用繩子捆綁,王洪賢趴在樓窗上,左瞄右瞄,怕誤傷了老魏,也就無法下手,只好槍口上抬,望空放了一槍,眾匪見頭頂槍響,不知來龍去脈,人手多寡,丟了老魏,倉惶進出大門。另外幾個匪搶搶到了一些芝麻糖和苞谷花、蒸饃頭,胡亂抓了邊啃邊跑,破缸子、瓦罐子丟了一地。王洪賢下樓跑進院子,關了大門,解開老魏身上的繩索。復身上樓,從側窗內(nèi)部窺望,窗下竹林里,幾個身影在晃動,這窗口正好被竹枝的濃密葉團遮住油已在暗處,土匪卻暴露在明處,王洪資心里想道:我單人一槍,要打非打土匪頭兒不可。那靠坐在碗口粗細的竹子上的穿黃軍裝的家伙。懷里抱著“水連珠”,料定也是個小頭目,食指一扣催命鬼,“啪”一粒子彈。不偏不倚,只見那家伙手里還舉著啃了一半的蒸饃頭,腦袋就開了花,一命嗚呼了。
房邊一個正啃苞谷糖的匪徒一聲驚呼:“看噠,譚排長叫人打死噠除!”一面嚷著,一面彎腰去拾丟在地上的“水連珠”。王洪賢沒容他起身,又一槍,子彈穿著脊梁骨,一個狗吃屎爬下就不動彈了。另外兩個只拿了把大刀,干瞪眼唯恐躲之不及,掙扎著邊跑邊嚷:“格老子搞著噠!中了他們的埋伏,馮團長,還不快些打嘛!”王洪賢一聽喜壞了,心想:“狗日的,過來了團長,好大牲口,只要露面,我放你回去不成?”說時遲,那時快,他連發(fā)三槍,三個逃命的家伙應聲倒地。
這時王洪賢見結果了一群匪伙的性命,心也跳得厲害,手心也沁出汗來。他太高興了,居然能與土匪團長交交手,實在也是頭一次開洋葷,吃大膘肉呀,只怕自己沒有把握。于是兩手替換著揩了一把額頭的汗水,握緊手上有些發(fā)燙的鋼槍,單等馮團長露面。誰知過了一鍋旱煙功夫,麻雀也沒飛來一個,遠處一陣哨子響過,眾匪撤到后山坡去了。王洪賢心里暗罵:“原來是一群怕死鬼,活板筋。”急忙下得樓來。喊出四五個伙計。吩咐道:“土匪退陣了我們攆他一截路,我打槍,你們大聲吆喝。喊叫‘追’,助個威風?!睅讉€伙計答應著跟了出來。誰知一一出大門,幾個伙計就溜進了竹園,躲得緊緊的。王洪賢無奈,只得單槍匹馬追趕土匪。回頭一看,哎呀不好,下院濃煙滾滾,他連忙轉身撲到下院去救火。原來,土匪剛才砸開下院大門時,已點著的幾床曬席悶過一陣后騰起了大火,廳堂門扇,窗楣翅檐們精細做工。描龍畫鳳,刻鹿雕馬,都被大火吞嚼著。王洪賢哪敢怠慢?從伙房后邊一棵構葉樹上爬上了房子,抱過一根涼衣竿,掀掉泥瓦,放火苗出頭,火一出頭,其勢漸弱,王洪賢料無大事,這才跳下房屋,朝上河泛子追擊土匪去了。
原來,這股土匪是劉煥章的部下,劉煥章曾在國軍五十一師任手槍連連長,內(nèi)部同黨狗咬狗,爭權奪利。戰(zhàn)場上也累累失利,眼見武運難長,前程難卜,看見蘿卜是青菜,便帶了一溜子醉棍酒鬼、賭博轱轆子、嫖客“嘩變”,流竄川鄂陜邊界殺人放火,牽羊抓雞。經(jīng)他幾年慘淡經(jīng)營。匪伙已發(fā)展到千余人槍,對著鏡子作揖,自封了司令。這年正月,劉匪盤踞在竹溪白雞埡,得到密報,王家灣有十余長槍。正月十五王家老少進城看花燈去了,灣中只剩下老三掌柜和二少爺、五少爺,其余一幫伙計佃戶都是拿鋤把的莊稼漢,料不是拿槍舞刀的身手。便命外號“軟骨風”的馮團長去揀個面紅薯吃,凱旋后提升重賞,以報償“軟骨風”在白雞埡一帶槍得美貌女子,常常向他貢獻的恩情。馮團長實指望搭梯子掏幼雀,十拿九穩(wěn),誰知被搞的人仰馬翻。他也是行伍出身,混得比泥鰍還滑,弟兄死傷五六人,譚排長脫了伙,不敢蠻戰(zhàn),吩咐抬了兩個傷號飛快的撤走了。
等王洪賢救滅了火,重新追上時,眾匪已隱人路旁的樹林,前面只有一二十個匪徒在慢慢行走。王洪賢舉槍欲打,卻看見走在隊伍后面的是自家伙計老徐,背上還背了個八、九歲的孩子,聽那聲嘶力竭的哭喊聲,便知是自己侄兒。王洪賢這一急,兩眼冒火,渾身出汗,眼睜睜地看著眾匪徒在自己侄兒的遮掩下,鉆進了樹扒,料定侄兒此去兇多吉少,頓時心頭烈火往起一竄,顧不得東家與伙計的老交道了,看準那伙計腿肚子抬手一槍,老徐一個倒栽蔥倒在地上,孩子摔在路邊草窩里。王洪賢眼巴巴指望侄兒乘機跑掉,可是他失望了,侄兒只在原地掙扎,并沒能跑開,原來土匪用葛藤把孩子掛在老徐身上,雖然摔在地,卻跑不脫。王洪賢正要趕上去解開葛藤。匪徒已組織了火力一邊封鎖來路,彈雨橫飛,一邊派匪徒拿刀割了孩子身上的葛藤,架進了松樹林,這才邊打冷槍邊撤退。王洪賢怕誤傷侄兒,不敢開槍,躲在路邊的土堆子后眼睜睜看著土匪逃竄。丟侄之羞,燒家之恨,一古腦涌上心頭,愧恨交加,他真恨不得沖上去拼個魚死網(wǎng)破,仔細一想:不能莽撞,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現(xiàn)在沖上,敵眾我寡,等于拿雞蛋碰石頭。王洪賢想到這里,不得不快快退了下來。正當他徘徊在河邊小路。怒火攻心的當口,忽然林中傳來一聲四川口營:“格老子狗日的只有一個人嘛,老子轉去敲他幾棒棒?!边@人正是“軟骨風”馮祖坤。
隨著喊聲,呼啦啦,噼哩啪啦山林中沖出一大幫匪徒,狂呼亂叫,然后兵分兩路,一股朝來路追殺,一股包抄后山,扭頭向王家下灣撲去。
王洪賢自知寡難敵眾,一轉身鉆進了竹園,乘匪徒在竹園里鉆刺架,拱藤網(wǎng),亂打槍之機,仗著地形熟,溜到渡船口,正巧碰上戰(zhàn)戰(zhàn)驚驚牙巴骨打嗑嗑的三叔,他忙扶三叔進了船艙,自己爬上船尾后八池上,雙手扳舵,船向河東岸駛。水聲嘩嘩,舵聲吱呀傳進竹園,搜山的匪徒朝外一望,船向東行,又無人掌舵,必是水下功夫,才曉得貓咬豬尿泡,空喜一場。放了一陣空槍,半點便直沒撿,又擔心隔河增兵,另有埋伏,不敢久留,便向大溝口方向撤去。
王洪賢叔侄過了河,找到柯保長,要他派二十個青壯年帶上王家灣的十幾條搶,再截土匪。打個埋伏,救下侄兒??卤iL卻面帶難色,叫苦不迭道;“王賢侄,人心都是散的,連槍都不會放,這不是送死么?”一篙子推了這人命關天的大事。王洪賢怒氣難消,跑回下灣,“咔咔”兩刀,砍了一根竹子,削了五尺長兩頭尖的竹千擔,從匪尸上砍下兩顆匪頭,一頭插一個,挑了便往竹山城奔去。
王洪賢年輕力壯,氣盛膽實,兩腿生風,半天時間,便到了城關南門坎,走進城門,那些打扮入時,裝著漂亮的觀燈男女熙熙攘攘,見了這殺氣騰騰的青年漢子挑了血淋淋人頭上街,大家都沒命的逃避,正好閃開大路,王洪賢疾風般地走進縣衙,報了匪案,呈上人頭。這時,縣門衙看熱鬧的百姓人眾已把縣衙府圍了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