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黃

欣鴻

    我鄉(xiāng)下老家那個村莊，三省交界，曾經(jīng)是土匪強盜出沒的地方。為了看家護院，家里人都喜歡養(yǎng)狗，并且養(yǎng)過許多條狗。但唯有那條叫“阿黃”的狗，幾十年過去了，我還念念不忘。有時候想起來，它似乎不是一條狗，而是我的自家兄弟。
    父親是個心地善良的農(nóng)民。有一年冬天，他去山上砍柴，撿回一只可憐巴巴、瘦骨嶙峋的遺棄狗。一到家，它就認準我是它的小主人了，一天到晚都跟著我顛兒顛兒地玩。我見它一身毛色漸漸變得金黃油亮，很是可愛，就給它取了個名字叫“阿黃”。
    阿黃很聰明，什么都想學。不出仨月，它就會打滾、作揖、嗑瓜子、吃甘蔗了，還能自己去茅廁大小便……
    那時候，山里還不通車，貨物進出全靠肩挑背馱。為了掙點運費填補家用，父親經(jīng)常幫當?shù)毓╀N社去百里以外的碼頭馱運東西。阿黃每次都要跟隨父親一起去，怎么阻止它都無濟于事。有一天，我正在家里洗碗，突然看到阿黃一路狂奔回來，咬住我的褲腿就往外拽。我嫌它煩就踢了它一腳，沒想到它不但不走，反而還來拽我的褲腿。此時，我方意識到情況有些不妙，慌忙隨它飛奔出去。跑了半個小時的山路，眼前的情景使我目瞪口呆——父親因勞累過渡而暈倒在半道上，身上還壓著兩百多斤的貨物。自那以后，家里人才明白，阿黃原來是為了給父親作伴。
    父親上了年紀，做不動重活了，就給村里放牛。阿黃和他更是形影不離。那天有只豹子突然向一條小牛犢撲來，幸好有阿黃在，它一個箭步追過去就咬住了豹子的后腿。豹子又蹬又踢，后來倉惶而逃。小牛犢倒是安然無恙，可阿黃從此失去了左眼。
    山里的文化生活匱乏，偶爾有縣劇團下來巡回演出，大多是《花木蘭》和《秦雪梅吊孝》之類的豫劇。父親特別喜歡豫劇，只要聽說附近哪里演戲，他是一定要攆去看的。在那天晚上回家的路上，父親還陶醉在戲文里，不料被一條黑狗竄上來咬了一口。阿黃見了便猛撲過去和它一場惡戰(zhàn)，結(jié)果咬得黑狗無處躲藏，哀叫著鉆進了別人的豬圈。
    那年冬天，父親感到身體不適，住進了醫(yī)院，經(jīng)專家確診，已是肝癌晚期。在父親病危的那些日子里，阿黃從早到晚都臥在他的病榻邊。后來父親去世了，它天天不吃不喝，伏在靈柩前，一個勁兒地哀嚎，還流著眼淚。出殯的時候，阿黃耷拉著頭，夾著尾巴，混在送葬的隊伍里，無精打采地走著。
    安葬了父親，我磕了頭，準備離去。阿黃卻臥于墓側(cè)，一動不動。我喚它，它也不理。我只好強性地將它領(lǐng)回了家。下午，阿黃又不見了，怎么也找不到它。第三天我和家人去給父親圓墳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阿黃正偎在墳頭上，餓得奄奄一息。我急忙拿出一些祭奠父親的食品，先喂了它。我想，如果父親九泉之下有知，也必然是贊許的。
    父親去世后，我被調(diào)進縣城工作，離鄉(xiāng)下老家有好幾百里，一年到頭難得回去幾次。為了盡孝，我左說右勸才把母親和阿黃一起接到縣城居住，可母親嚷著生活很不習慣，我只好又把她送回了鄉(xiāng)下老家。母親走后，阿黃天天不安地叫喚，鬧得人好不心煩。我生氣了，告訴它，我知道你是想老太太了。你要有本事，就自己回吧。阿黃聽我這么一說，真的走了。
    阿黃回到鄉(xiāng)下老家，正好趕上村里開展打狗運動。說是有一只狂犬在一天之內(nèi)連傷三人，有兩人已經(jīng)身亡，所以必須對全村的狗實行斬草除根。母親也知道阿黃不是狂犬?？蔀榱祟A防不測，還是在臥室里把它關(guān)了3天。那天傍晚，母親做了一大盆飯，讓阿黃飽餐了一頓，然后含淚撫摸著它的頭說，這里太危險了，你還是回縣城去住吧。阿黃卻席地而臥，怏怏不悅，一副舍不得走的樣子。母親又勸它，你早點走吧，再晚了，我真擔心你會出事。阿黃似乎聽懂了母親的話，它起身出了大門，又回頭看了看，然后徑直走了。
    大約是十天以后，阿黃回到了縣城，也找到了我。不過我見它一身臟毛胡亂地翻卷著，渾身傷痕累累，脖子上還拴著鐵鏈，分明是被人套過又掙脫的。它乖乖地蹲在我的面前，滿臉重逢的喜悅。還真是禍不單行，轟轟烈烈的打狗運動，竟由農(nóng)村包圍了城市，我先是隱瞞不報，后又將它拴在屋里不讓出去，結(jié)果風聲卻越來越緊，我只好對它溫言相勸，讓它再回鄉(xiāng)下老家去住，它嗚嗚地哀鳴了兩聲，很不情愿地走出了大門……
    過了幾天，我給母親打電話，問她見到阿黃沒有，母親說沒有。隨后，母親被我遠在重慶的大舅接去住了半年，我就再也打聽不到阿黃的下落了。第二年的清明節(jié)前夕，我回鄉(xiāng)下老家給父親插青，在父親墓基右側(cè)的一塊空地上驀然發(fā)現(xiàn)有幾棵野草瘋長，便好生奇怪。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詢問附近一位放牛的老漢，老漢說，去年夏天，也不知從什么地方來了一條黃色的野狗，臟兮兮的，偎在墳邊就不走了。大約過了個把星期，它就死在了這里。
    我聽了，淚如泉涌。天啊，這不正是我在四處尋找的阿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