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龍系列風情小說之三
·吳 默·
第一章
晨霧似浸足潮氣的棉被,沉沉的緊捂著庸城的大街小巷,街道兩旁的房屋如一只只靜臥河洲中的老鱉一動不動,顯現(xiàn)著明明暗暗的影兒,只有富家的深院高墻,在白霧中傲立著,似堵河岸邊停泊的洋商船。透射著神神秘秘的氛圍,街道上還靜靜的,沒有一個人影,只有掛在妓院門前的紅燈籠,如嫖客的醉眼,閃著疲倦而朦朧的光亮。
族長黃豹牙和鄉(xiāng)長謝面團兩人并排地走著,充滿涼意的街道上投下兩條黑影。謝面團滾圓身體,兩條短腿似鼓槌搗鼓著青石街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族長黃豹牙精瘦而碩長的身軀,倒顯出幾份飄逸,一雙長腿在齊腳脖頸的長衫內攪動,團團白霧繞著長衫卷動,這一胖一瘦的兩個人看上去就象一個農夫趕著一頭肥豬到集市去參加買賣的。
謝面團面對清晨新鮮空氣,深深地吸了一口涼意,有氣無力的女人聲似一只蚊蠅飛出:“黃兄,你猜猜,縣令找咱倆干啥?”
謝面團的突然發(fā)問,使黃豹牙大腦出現(xiàn)瞬間的空白。對于縣長肖白毛的邀請,他還真沒仔細的想過,但他已經(jīng)胸中有數(shù),肖白毛每年春節(jié)過后都要召見他的,口頭上是為神龍十八灘鹽道的治安問題,實則增加新一年的國銀。鑒于這一點,黃豹牙也知道謝面團是明知故問,因此他反問道:“謝兄,你認為呢?”
謝面團沒有正面回答,兩人就這樣緩緩的朝縣衙走去。
早晨九時,沉重的縣衙大門打開了。恭候多時的謝面團和黃豹牙走了進去,縣衙的院內栽滿大樹,走進去使人感到一股陰陰透骨的冷氣。他們首先到劉司爺家中,劉司爺帶著他們,徑直領到肖白毛的衙宅內。肖白毛剛起床,大老婆小老婆一邊一個,正在給他按摩,他微啟雙目,見是他們兩人,向兩個女人揮了揮手,讓她們退去。肖白毛穿好外衣,坐進椅后說:“我叫你們二位來有大事相商,二位先坐下慢慢說吧!”
他們小心地坐下后,肖白毛慢慢地接過劉司爺遞過來的大煙筒,輕輕地吸了一口后說:“省政府傳令我們,加大國銀的收繳。近日,國民政府國庫空虛,戰(zhàn)事進入關鍵時刻,我們每一位黨國公民,都要支持黨國的大業(yè)。今天叫二位來,就國銀征收問題……”
肖白毛說到這里故意不說了,他微咪著眼睛,看著一胖一瘦的官吏和族長。謝面團看了看黃豹牙后說:“肖爺!神龍十八灘國銀征收數(shù)目年年都在上調,加上這幾年年景不好,恐怕再加收國銀,神龍十八灘人就會……”
漲收國銀,這是黃豹牙早已在預料之中的事,這幾年神龍十八灘國銀征收已經(jīng)夠鄉(xiāng)民承受的了。他作為一族之長,有權保護神龍十八灘人的利益。他雙手合揖說:“縣爺,聽鄉(xiāng)人說兩句。這幾年神龍十八灘年年洪澇旱災,鄉(xiāng)民生活夠苦了,如果再加重國銀,我這族長就無法當了。請縣爺仔細考慮?!?BR> 站在肖白毛一旁的劉司爺聽了,笑了笑說:“二位兄長別著急,我們縣爺早已替二位想好了征收國銀的來源?!眲⑺緺斦f到這里,故意停了一會兒接著說:“神龍灘地處鹽道交匯處,鹽客從蜀地進來,在此分流,如果在此征收販鹽的典鹽,你們看不是解決了嗎?”
謝面團一聽,要安排自己收典稅,屁股便有些坐不住了。他在鹽道上混了這幾年,與鹽客打過交道,得知那些鹽客的底細。鹽客中不乏殺人越貨、出逃在外靠挑鹽混日子,耍光棍的熱血漢子,去蜀地挑鹽爬山涉水,掙得都是腳力血汗錢。若去收鹽客的典鹽,惹翻了那些鹽客,弄不好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想到這里,謝面團頭上冒出細細的毛毛汗。
“肖爺,叫我謝面團收鹽客的血汗錢,下人沒有這個能耐,在下只好辭職回家了?!?BR> 劉司爺說:“正想到你一人難擔當此任,所以才叫黃兄來,助你一臂之力?!?BR> 黃豹牙一見劉司爺?shù)奈舶吐冻鰜砹?,也不客氣地說:“司爺,鄉(xiāng)人多年靠自己雙手經(jīng)商養(yǎng)家度日,沒吃政府半文俸祿,本人不屬政府官場之人,無權擔當此任。再者鄉(xiāng)人無能無才,沒能耐收取鹽客的血汗錢?!?BR> 肖白毛微微閉目,看似養(yǎng)神,實則在細聽兩人的話語。心中早已有了火氣,但不敢發(fā)作。若謝面團辭職,那神龍灘就會失去一筆可觀的國銀,派新稅吏,一時難以應付;若惹翻了黃豹牙,不但收不到典鹽,恐怕神龍灘人其它國銀也很難收取。他早已耳聞神龍人的團結精神,更不能小視這個族長黃豹牙。
談話一時陷入僵局,只有掛在墻上的貓眼掛鐘滴噠滴噠敲打著時間,四人都陷入各自的思緒,在腹中打著鬼算盤。劉司爺不愧長期鬼迷盤算之人,歪道道多,他經(jīng)過一翻苦思冥想后說:“肖爺!既然二位推辭,我看另派他人擔任稅吏?!?BR> “派誰?”肖白毛將眼睜一條縫看著劉司爺。
“廖天神?!?BR> 肖白毛想了想說:“那小子終日神經(jīng)兮兮,四處浪蕩,能干此事?”
“肖爺有所不知,廖天神并無瘋狂。他自打漢口讀書歸來,不愿充軍,不愿經(jīng)商,整天閑著無事,每日到方城山去找老和尚下圍棋,成了圍棋謎。如今老和尚死了,他更無聊,若叫他去當稅吏,說不定他愿往。此人擔任此任,一則家中開得鹽商行,蜀地運來的鹽,大都售在他家行中,鹽客大都認得他,知他的大名,若在他面前耍橫,鹽客豈不自己斷了自己的生路。二則這小子軍校讀了三年書,手腳上很有幾下子,三五個鹽客不是他的對手,還會使弄雙槍,鹽客在他手中逞不了兇;三則……三則”
“行啦!行啦!肖白毛不耐煩地對劉司爺揮揮手。
廖天神家在庸城是獨一無二的首富,家中金銀無數(shù),房屋占據(jù)了半個庸城,在省城漢口也很有名氣。廖天神的父親——廖羅漢,十三歲跟人出走,去漢口碼頭混世面,二十五歲又回庸城居住,不知從哪里弄來些銀兩做底銀,利用祖宗遺下來的幾間爛木板屋,開起雜貨鋪,廖羅漢在外闖蕩過世面,學了很多的心術,當他發(fā)現(xiàn)從蜀地過來的食鹽,鹽客們因一時找不著買主而很是費時費力,善于經(jīng)商的廖羅漢看準了這一點,將雜鋪改為鹽行。從鹽客手中低價收來食鹽,然后又到鄉(xiāng)鎮(zhèn)各集市建立多處出售的鹽店。經(jīng)過幾年的經(jīng)營,有了相當數(shù)量的銀兩,于是又趁災年,很多居民無吃無穿之時,他又趁火打劫,收購房產(chǎn),很多庸城居民一夜之間成了他的佃戶和幫工。廖羅漢一生有兩樣愛好:一是愛當新郎,二是愛錢財。他娶了十三個老婆,走進他家大院,就象進了皇帝的后花園。十三個婆娘,就象十三朵姿韻千秋的花朵,他一天到晚被女人們簇擁著,看那場面,就象死去幾十年的朽樹,突然一夜之間又開出鮮艷的花朵,給人一種枯木逢春的感覺。廖天神最瞧不起父親的庸俗,整日沉醉于紅粉與金銀之中。他是父親第二個老婆徐氏所生,每隔幾日他只是去看看母親,很少到父親那幢房里去。總覺得那屋里有一股令人作嘔的脂粉味,一股透著女人氣的腐敗味。廖天神從小練就一付鋼烈男人秉性,在庸城讀完十三年私熟后,被廖羅漢送到省城去求學。廖羅漢本想讓他進商校,將來子承父業(yè)??闪翁焐衿贿M商校,自己選了造就軍官的軍校,三年軍官學校畢業(yè)后,不用槍桿去打日本人,卻用槍炮打中國人,這一切令他大失所望,于是就謊稱自己身體有病,回到庸城來。
廖天神回到庸城四年多了,他什么也不愿做,顯得無聊而迷沌。無奈之極,扛著個洋槍去山野打野獸,或是去二十里之外的方城山找老和尚下圍棋,逐漸下圍棋入了境。去年老和尚死了,無人與他對奕,他一人關起門,對著神秘的圍棋陣發(fā)癡。
廖天神的行為在庸城人的眼里顯得很古怪,認為他是一個怪人,大街小巷都唱著廖天神的順口溜:廖天神有三怪,美麗的女人他不愛,頸脖里結著褲腰帶,不吃肉食吃青菜。廖天神這三怪在庸城幾乎家家皆知。剛從漢口回來的那一年冬天,廖羅漢就張落著給他娶了庸城方財主的女兒秀菊,秀菊是庸城男人公認的第一美人,廖天神與秀菊拜堂以后,就不再理那女人了,從此連那房屋里也不去,自己便住在前院的書房里。秀菊終于按捺不了寂寞,后來與經(jīng)常上廖家大院的劉司爺勾搭上了。為了這件事,差點氣得廖羅漢跳了院里那口古井。有人把劉司爺與秀菊的艷事告訴他,廖天神一聽,哈哈大笑說:“那東西肉長的,玩不壞,撥了蘿卜有眼兒在,誰愿玩就玩去吧?!?BR> 廖天神可稱得上美男子,人長得高大,身板筆直,顯示著挺撥的陽剛之氣。他身穿潔白的西洋服,打著紅色的領帶,人更顯得瀟瀟灑灑、倜儻飄逸,他是庸城唯一穿西洋服的男人,人們視他穿的古怪,把結在頸脖的領帶叫成褲腰帶。他不吃肉食,一日三餐吃面食和青菜。他說:“食肉人有混濁之氣,顯得愚昧而油腐。吃青菜之人,吸蒼天之靈露,吮大地之精華也?!?BR> 自方城山老和尚死后,廖天神一度陷入了沉迷與絕望之中。他多次想自殺,卻找不到一點自殺的理由,后又想到方城山出家,終也沒有作出決定。日復一日,他就這樣閉門不出,看著神秘的圍棋陣,想從這十九條橫線、十九條豎線中悟出一點什么來,就在這黑白兩陣廝殺的叫喊聲中度日度時。
縣太爺肖白毛和劉司爺被兩臺官轎抬到廖家大院,家人報與廖羅漢。廖羅漢出門相迎,恭接于正堂,彼此之間相謙幾句后,肖白毛便入了正題:“廖兄,聽說你家少爺學業(yè)有成,為人大度有余,令我慕名而來,想給少爺謀一吏職,不知少爺是否肯就此任。”
廖羅漢一聽,肖白毛為兒子謀官,心中大喜。他廖羅漢雖有家產(chǎn)百萬,可也不敢得罪這庸城的縣太爺,弄不好叫他一夜之間變?yōu)楦F光蛋。只是兒子的事他做不了主,含糊地說:“縣爺為逆子謀職,不勝感激。逆子無德,恐難勝任?!?BR> “不,不,據(jù)我所知,你家天神文武俱備,能當此重任。”于是,肖白毛便把派廖天神到神龍灘當鹽吏的事說了一遍。
廖羅漢雖是廖天神的父親,對于兒子的事他是順其自然。兒子雖年近三十,卻不思香火,不理家財,很令他失望。若讓兒子去當鹽吏,去大山溝充當野人,正適合兒子的脾性,也免那逆子在他面前礙眼妨事。于是他就帶著肖白毛、劉司爺?shù)角霸旱臅坷镆娏翁焐瘛?BR> 廖天神是不會舉恭作揖的新潮人物,見了縣太爺也不讓座。他微閉著雙眼,一副仙神的舉態(tài),反倒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