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于上?!渡倌晡乃嚒?019年第一期頭題“紅地毯佳作”)
【內(nèi)核提煉】
寫鄉(xiāng)土,寫世情,寫寒冬中的溫暖;有童真,有溫存,有含淚的微笑。一個十二歲孩子小鎮(zhèn)賣對聯(lián)的故事,一曲人間真情大愛的別樣贊歌。文字簡約,氣息幽微。全篇7820字。
少先生
□ 王素冰
1
十二歲那年,我在老街渡船口擺攤賣對聯(lián)。
那是個寒風(fēng)凍天氣。冷風(fēng)吼叫著刮了兩天兩夜,就是刮不下來一粒雪花。惹得老天爺陰喪著臉,有點不高興。
渡船上,來來往往的人真不少,他們卻是一臉歡喜。有的提兩只公雞,拎一籃子雞蛋,有的前邊吊一壺酒,后邊撬一只豬蹄子。一個個面頰被寒風(fēng)吹得煞白,臉嘟子卻紅得像熟透的桃子。也有挑柴火的,全都把木頭鋸成一尺來長,前后各墜一捆,送到鎮(zhèn)上小餐館里去賣。他們都是到北壩街上辦年貨的。于是,回來的時候,挑子上便多了些花布頭、醬油醋、火紙、門神,小孩子們手里就會握著個半尺長的紅塊塊,急猴猴地往家趕。
我一看就知道,那是兩角六分錢一封的瀏陽花炮。去年過年,我伯(我們大巴山地區(qū)的孩子,都把父親喊伯)就給我買了一封,一百響的。沒有誰舍得一下子點著,而是把引線拆開,一個一個地放。
啪——,啪——,一縷淡淡的青煙,從滿是紅紙屑的地皮上升起來,嚇得大黃狗趕快夾著尾巴逃走,雞子們則大驚小怪地叫起來:咯,咯,咯——,是哪個喲,是哪個喲——。哈哈,有意思吧。
可今年,伯卻說,今年過年的炮子你要自己掙。不光炮子自己掙,連新衣裳也要自己掙,學(xué)費也要自己掙。
我說,咋掙?跟你一起上山砍柴嗎?
伯說,那是出力氣的活兒,小娃子不中用。你可以賣對子呀。
我說,賣對子,能行嗎?
伯說,肯定行。你想,誰家過年不會貼幾副對子呢?沒準(zhǔn)還能掙他一大筆哩。
伯說這些話的時候表情有些夸張,我有些動心。嗨,真能掙他一大筆,那才叫爽呢。
伯把家里的一張舊條桌,從碾子坪扛到鎮(zhèn)上來,擺在張鐵匠的屋檐下。又備齊毛筆、墨汁、紅紙、裁紙刀,再找來幾根大竹竿,搭起一個掛對子的架子。又讓我用紅紙寫個價目表:大門每副3角,小門每副1角。攤小利薄,概不賒賬。我的對子攤就這樣擺起來了。
晚上,父子倆就著煤油燈,在張鐵匠鋪子里摸黑寫對子。發(fā)筆,倒墨,裁紙,伯從衣兜里摸出一個紅黃色的本本兒來,說,就寫農(nóng)歷本兒上的,全是新對文,好得很。
好久沒有寫毛筆字了。我拿起筆,飽醮一管墨,一絲悠悠的興奮從心底升起來。毛筆好像在紙上跳著舞,沙沙作響,一行稚嫩中透著些豪放的大字,從鮮紅的紙上跳出來:
三中全會,春風(fēng)萬里開新局
四化宏圖,紅日千山舉大旗
好——,好哇,娃子的字總算練出來了。大概是映著紅紙的光,伯臉上微微泛著紅。他說,今兒晚上我們一夜不睡,多寫些出來,免得明天人多,寫不過來。
2
對子攤很快引起了小鎮(zhèn)人的注意。紅紅綠綠的對聯(lián)在風(fēng)中飛舞,一支毛筆,一張條桌,一個凍得直跺腳的毛頭少年,成為小鎮(zhèn)新風(fēng)景。可整整一天,看的人倒是越來越多,對子卻一副都沒賣出去。
天擦黑的時候,伯來了。他問,賣得怎么樣?我翻他一個大白眼,沒好氣地說,什么怎么樣?這哪里是來賣對子,就是來賣凍唄。
伯趕緊過來給我暖手??伤请p堅硬粗糙大手,像在淤泥里浸泡過的老樹皮,一點也不溫暖。冷風(fēng)中,我們緊緊握在一起。許久,手心里終于有了一點點溫?zé)岣杏X。伯摸摸我凍得通紅的鼻頭,說,不要緊,萬事開頭難。說不準(zhǔn),明天就要開張呢。我啜泣著,點點頭。
回到家,媽問,柴火錢要到?jīng)]?伯說,快了,老馮說就這兩天。媽說,快他個頭,都快一個多月了。今兒臘月十四,屋里連一根草都沒買,總不能讓我們?nèi)液任鞅憋L(fēng)過年吧?伯不吭氣,只顧很響地喝著稀飯。
別看媽又小又瘦,扎個馬尾巴,像個馬戲團(tuán)演員??扇烁唏R大的伯一見到她,就立刻變成一頭溫馴的大象。
那時候,伯還真像一頭雄健的大象。他高高壯壯,渾身上下都是使不完的力氣。三四百斤的圓木,在他手里就像玩具一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然后輕輕一掂,扛起就走。三四歲時,我和姐姐常坐在伯的竹簍里,由他挑著到鎮(zhèn)上買炕餅吃。晚上看花燈,伯的肩膀又變成兩個移動的山頭,我和姐姐一邊坐一個,看兔子燈、踩高撓、滾火龍、跑旱船,讓所有孩子都眼氣得不行。這年冬天,伯掂著一把斧頭鉆進(jìn)梯子溝峽谷里,一口氣砍下一萬多斤木柴,碼在一起有小房子高。后來買給縣城木柴廠馮伯伯,可就是結(jié)不到錢,急得火燒眉毛啊。
這時,姐姐跳出來說,伯,你給我打過包票的。沒有小花襖,我就不過年。伯逗她說,那就你一個人呆在年那邊,我們都到新年這邊來。姐姐說,你個大人,說話怎么不算話?伯說,好好好,算話,結(jié)了錢就買。一百二十塊錢哩,你想想,能買多少件花襖子?一說起錢,伯臉上立馬變得春風(fēng)萬里,仿佛手上正握著一沓厚厚鈔票??蓩岏R上給他潑一盆涼水,她說,一百二十塊錢呢,給我拿來。伯愣一下,說,錢,不是在前頭嗎?媽說,這幾天你啥事兒都不要做,專門給我要錢。伯連忙說,好,好,就按你指示辦。
第二天一早,伯正幫我掛對子,鄰居胡家表嬸到鎮(zhèn)上辦年貨,大老遠(yuǎn)就看到我對子攤了,她說:嗨呀呀,寬子有出息,能在鎮(zhèn)上賣對子了。我臉紅到耳朵跟,伯連忙解圍說,什么出息不出息的,到現(xiàn)在,連一副都還沒賣出去呢。胡家表嬸說,不大緊,娃子這字寫得不錯。我就不信,這大個鎮(zhèn)子,沒有識貨的人。伯說,還不快謝謝胡家表嬸鼓勵。我不吭氣。胡家表嬸說,唉,可惜我家對子,大隊上慰問軍屬時送了,要不我就來買幾副,寬子寫得怪好哇啊。說著咯咯地笑起來,她笑的模樣有點好看。
胡家表嬸在村子里當(dāng)過民辦教師,后來不知為什么又沒干了。她丈夫在青海當(dāng)兵。閑得無聊,她喜歡到我家借書看,有時還和伯說些書上事。我媽經(jīng)常用眼睛瞟她,背地里說她不是啥正經(jīng)人。有一回,我聽到媽說,你們說說,哪有農(nóng)村女的穿裙子的,能是正經(jīng)人嗎?
對子攤還是不見開張。大多辦年貨的人都挾著幾張紅紙回村里去,他們寧愿請本村會寫字的人寫,更劃算一些。冷風(fēng)像小偷一樣鉆進(jìn)我袖管,又拼命往我骨頭里鉆,我必須不停地走來走去。我的眼睛在辦年貨人身上游走,多么希望他們中哪一位能走過來,友好地說,嗨,小伙子,寫得真不錯。我買五副——??墒菦]有,他們眼睛里盛滿冷冷的光。我在心里又開始埋怨起伯來。
到了下午,街上人多起來。滾龍排練還沒開始,他們就來看賣對子。他們像看猴戲一樣,一邊看一邊指指點點:
寫得一點都不胖呀。
咋不吆喝???這孩子,大聲喊叫才好賣呢。
嗨——,這字兒,可比魏老先生寫得差遠(yuǎn)啦。
他們一提魏老先生,我就想起我?guī)煾竵?,眼淚一漫就下來了。我想起七歲時,伯用一根竹鞭逼著到先生家拜師,想起先生用戒尺把我手心打得生疼,想起他天天讓我背“天對地,雨對風(fēng)。大陸對長空。山花對海樹,赤日對蒼穹”,想起他讓我在手腕上挷一塊磚頭寫顏、柳、歐、趙,魏碑、漢隸……吃了多少苦頭啊,到如今,卻連一副對子都賣不出去。我越想越傷心,眼淚像斷線的珠子直往下掉。
這時,我聽見人群中有人說,他不就是魏老先生徒弟嗎?另一個說,嗯,我看到他給魏先生牽過對子。我忍住哭,我得給先生爭些臉面。我想起先生家的堂屋來,每年這個時候,我都在他家暖烘烘的堂屋里牽對子呢。古老的大方桌前,身著青布長衫的先生,氣定神閑地?fù)]動著毛筆,吉祥喜慶的紅對子鋪滿一地。各家各戶的人,帶著錢或禮品,恭恭敬敬來取對子,不停向我們鞠躬……可如今,先生走了,他讓我把這片天頂起來??晌乙粋€毛孩子,咋頂?shù)闷饋砟??想著想著,眼睛里的水蟲子,又不爭氣地爬出來。
3
我寧可上山砍柴賣,再也不愿賣對子丟丑。伯卻不同意,他說,《三字經(jīng)》上“昔孟母,斷機(jī)杼”故事,你不是知道嗎,做啥事就怕半途而廢。我說,誰不嫌丟人,誰去。伯從屋里拿出一管紫竹毛筆來,說,你忘了魏老先生送你的這支筆嗎,當(dāng)時怎么說的?我沒有了言語,眼淚又想往外跑。伯說,我們這大個鎮(zhèn)子,咋能少一個寫字兒的人,那不是丟祖宗臉嗎?媽說,每個村里不都有會寫嗎?伯說,他們哪叫寫對子,那是辱沒門神。
媽說,你個砍柴種地的,管得可真多,有本事把賣柴錢要回來。伯說,要就要,不行我明天就到木柴廠臥槽去,不給錢就不走人。
晚上,媽忙著炕火燒饃,給伯進(jìn)城要賬準(zhǔn)備干糧。我早早洗個熱水腳,準(zhǔn)備上床睡覺。倒洗腳水時,隱隱聽到后門上有人在嘀嘀咕咕地說話:
一定要守住這個秘密……好像是伯的聲音在說。
好的,誰也不能說!好像是鄰居胡家表嬸的聲音。
聽到開門聲,兩人便慌慌張張地分開了。見到我,伯喉嚨里干咳了一下,臉上神色怪怪的。
第二天一早,伯進(jìn)城要賬。我與伯作了個約定,如果后天他回來還對子攤沒開張,我就撤攤兒。過渡船時,正要起錨,我看見胡家表嬸急急忙忙趕來了。只見伯伸手輕輕一提,就把她拉上了船,他們的臉差點挨到了一起。見我望著,伯又大聲喊了一句:寬子,一定要堅持到明天下午啊。
就在伯進(jìn)城這天下午,我的對子攤總算開了張。
這天傍晚,我正坐著發(fā)愣呢,來了一個老爺爺,頭發(fā)胡子上好像落著許多雪,身上卻冒著熱氣。他剛剛挑一大擔(dān)木炭賣到鐵匠鋪里,手上滿是黑炭灰。他圍著我的對子攤轉(zhuǎn)一大圈,又轉(zhuǎn)一大圈,一副副地看。
半晌,他說,小先生,學(xué)過魏老先生的字嗎?
我吃了一驚,還沒有誰叫我小先生呢,更何況他還知道我?guī)煾?。我連忙站起來點點頭。他說,這筆畫寫得像鐵棒子一樣,真是魏老先生的字。我說,你認(rèn)識我?guī)煾福克麚u搖頭,又點點頭,說,年輕時,我們一起駕過船。沒想到,我?guī)煾高@么斯文的人竟駕過船。我說,那他那個時候怎么寫字呢?老爺爺笑了,說,用樹枝在沙地上寫呀。我想著師父在沙灘上寫字的樣子,真有趣,就向他問了許多師父寫字的事兒,老爺爺并不急于回答,只說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為寫字,牙齒都被人打掉了,可他還要寫……
老爺爺說,今天總算見到魏先生傳人,我得買副對子。我的心突然跳得厲害。我說,爺爺,你是寫大門還是小門?老爺爺說,我家就是個燒炭棚子,沒什么大門小門,也用不上。就買一副貼在這鐵匠鋪門上吧,反正我常來,就算我家了。我說,好,那就寫副大的吧。老爺爺說,魏老先生寫對子都是現(xiàn)作對文現(xiàn)寫,不知這位少先生會不會?我心里一陣驚慌,他又稱我少先生呢。好在師父讓我背過許多對聯(lián),于是沉下心來,說,那我試試吧。老爺爺想了想,說,我是個燒炭的,想了一句燒炭的話:“不怕火燒就成好炭”。算是上聯(lián),你來接個下聯(lián)就行了。我真有點緊張,原來他要跟我對對子。我望了一眼鐵匠鋪,只見張伯伯正光著膀子,鍛打一塊燒紅的鐵塊,于是就有了主意。我在心里默默念幾回,覺得滿意了,就說:“耐得錘打才是真鋼”。老爺爺聽罷,沉吟了一會兒,說,好,對得好,還真是魏先生的徒弟。寫下來,我給你五角錢。
伯從城里回來,眼睛紅紅的,仿佛一夜沒睡。聽說我賣對子開了張,他紅腫的眼睛霎時明亮起來。他說,怎么樣,怎么樣?兒子,堅持就是勝利。想了想,他又說,耐得錘打才是真鋼,寬子,太對啰。
伯從城里給我?guī)Щ匾粭l圍巾,紅得真像一團(tuán)火。他說,賣的人說這是幸運圍巾,圍上它百事順心,城里人都搶著買呢。伯用那雙粗笨的大手給我整理衣領(lǐng),我感覺到他微張的嘴巴里呼出暖暖的氣息。他說,都快跟伯一般高了,再過兩年就要娶媳婦啰。來,圍上。立刻,我感到脖子上熱乎乎的,一股暖流迅速傳遍全身。伯又用粗短的指頭把我頭發(fā)梳梳,分出一個小分頭來。他說,嘖嘖,看看。這才叫少先生,得有范兒。
誰也沒有想到,幸運圍巾真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自從圍上它,我就不覺得冷了。更重要的是,到了下午,來買對子的人突然多起來,簡直是成群結(jié)隊,應(yīng)接不暇。他們一邊買,還一邊大聲嚷嚷:
魏老先生的弟子,寫得真好啊。
少先生,少先生,給我寫幾副。
不要搶,這幾副我全都要了。
這幾個才買罷,另一批又來。不到兩小時,我竹架上的對子全都賣光了。我趕快裁紙,再寫一批,不一會兒又賣光了。他們說,少先生,明天多寫些吧,我們村里的人還要來買。
他們都是遠(yuǎn)處村子里的,北壩街上的人都不認(rèn)識。望著他們遠(yuǎn)去的身影,我一遍一遍地摸著脖子上的圍巾,心里說,幸運紅圍巾,你真神呀。
北壩街上的人也懵了。他們說,看來這小子還真有兩刷子,要不,怎么外邊的人都來搶著買呢?
伯回來也帶來一個天大的壞消息:木柴廠已經(jīng)放假,賣柴火的一百二十塊錢結(jié)不到賬了。
這個突如其來的信息,讓我媽一下子又變成了馴獸師。
媽說,你個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dá)的貨。
媽說,死要面子活受罪,不中用的東西。
媽說,還說老馮是你鐵哥們兒,鐵哥們兒呢,咋不管你死活?
伯低著頭。這頭做錯事的大象,趴在馴獸師面前一動不動。媽說,你說咋過年,只有三塊錢,買油鹽都不夠。伯也斜一眼媽,說,再難,總要過去的。再說,寬子不是還在賣對子嗎?媽的聲調(diào)頓時高了一截,說,你還有臉說這話,一大家子人,指望一個孩子賣對子掙錢過年?伯趕緊不再吭氣,這是他多年來渡過難關(guān)的重要法寶。媽問,寬子,今天開張了嗎?我大聲說,今天賣了八塊八。全家人都震住了,連噘著嘴巴的姐姐也睜大眼睛望著我。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問,賣了多少?我說,媽,八塊八呢。一直很厲害的媽,哇地一聲哭了:我兒有用了,要救全家人命呢。
4
我必須努力賣對子,全家過年都指望我了。那一晚,伯陪我整整寫了一夜,第二天麻麻亮,我就到渡船口把攤子支起來。我把紅圍巾圍好,再抿點冷水把小分頭梳理整齊,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在板凳上??粗$R子里的自己,我突然覺得真還有點少先生的派兒。
不一會兒,就有人來買對子,多是一副兩副的小戶人家。到了九、十點,遠(yuǎn)處村里人一來,就有些忙不過來了,伯就趕過來幫忙。
少先生,給我寫一套完整的。
我抬頭一看,是個大大方方的莊稼漢子,就問:伯伯,你家多少大門多少小門?
莊稼漢伯伯說,我們是個大戶人家,一副大門,十二副小門,一個牛欄,一個豬圈,一個雞鴨籠,還要一個開門條,一個報喜條,兩個門棒槌。
還真是個大戶人家。我給他擇好對子,又給牛欄寫個“牛羊滿圈”,給豬圈寫個“槽頭興旺”,給雞籠寫個“雞鴨成群”。再裁下一條兩寸寬、四尺長的紅紙,開始寫報喜條。我問,伯伯貴姓?他說,免貴姓周。于是提筆刷刷寫道:
喜報公元一九八二年周宅人丁興旺財源廣進(jìn)五谷豐登大吉大利!
好,好。莊稼漢伯伯看著我一氣呵成寫的報喜條,滿臉喜氣。他說,借少先生吉言,來年一定百事大利!
這是對子攤開張以來賣得最多一回,一次賣了一塊八角錢。伯?dāng)?shù)錢的時候手有些抖,面對莊稼漢伯伯,他的眼睛里透出欣喜、感激,甚至有點討好,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謝謝啊,老哥。
這時,一個背背簍的爺爺擠過來,說,少先生,今年洪水把我家偏房沖了,明年想換換運氣,你能給我寫副對子嗎?
我說,好吧,就怕您老人家不滿意。稍稍思考一會兒,我揮筆寫道:
洪水洗偏屋霉運已去
春風(fēng)歸大地吉祥重來
大伙兒鼓掌叫好。
許多人聽說渡船口有個少先生,不僅會寫對子,還會現(xiàn)編對文,都來看熱鬧。這天下午,又來了一個伯伯,頭發(fā)亂得像雞窩,眼睛里窩著憂傷。他說,少先生,現(xiàn)在生產(chǎn)到戶了,我家糧食吃不完,肥豬喂養(yǎng)一大圈??蛇@好的日子,我母親卻生了重病,你能幫我寫副對子,沖個喜嗎?
我知道,村里人最看重這個。如果過年對子寫得順當(dāng)、完美,不吉利的事就會“沖”過去。如果寫了錯字、漏字,來年就會倒霉運。本著對這位孝子伯伯的尊敬,我愈發(fā)莊重謹(jǐn)慎。沉思一會兒,我提起筆,用端端正正的顏體楷字寫下一副對聯(lián):
豬兒多糧兒多農(nóng)家歲月富
兒子孝孫子孝老人壽辰高
5
就在我對子攤風(fēng)生水起的時候,一個更富吸引力的小道消息在老街上流傳開來,最終流進(jìn)了我媽耳朵里。據(jù)消息靈通人士說,我伯賣柴的錢其實已結(jié)到,而他卻和一個叫胡麗子的女人,在縣城逍遙一夜,把錢花光了。
我家再一次變成馴獸場。不過,這次馴獸師不僅遠(yuǎn)遠(yuǎn)地聲淚俱下地訓(xùn)斥,有時還要沖上去,在大象身上練習(xí)拳擊,直到把大象打出“熊貓眼”。其實,大象只要稍稍一發(fā)怒,就可以輕松把那個小小馴獸師摔出九霄云外。可是沒有,大象一直選擇沉默。
伯的沉默,讓全家人相信一切流言都是真的,這讓我們感到無比羞恥和憤怒。
我說,嗨,難怪,那天胡家表嬸和他一起上船。
媽說,呸,什么胡家表嬸,就是狐貍精!
從此,我媽稱父親為“死不要臉的”。
姐姐那時已經(jīng)十四歲,膽子有些大,她要沖到狐貍精家把錢要回來。她說,她們家女孩子穿的新衣服,都是用我們家錢買的,我要給她脫下來。
胡鬧! 英子,你不要亂來!
這次,大象終于發(fā)怒了,把所有人都給鎮(zhèn)住了。伯說,大人的事,你們不要去傷害孩子!
這時,媽含著淚,拉住了姐姐。她說,英子,不要惹事,人家是軍屬哦。
姐姐說,軍屬怎么了,軍屬也不能不要臉。早晚有一天,得說個清楚明白。
好在沒過多久,那個叫胡麗子的女人就搬走了。據(jù)說,她丈夫當(dāng)了連長,家屬就可以在部隊生活。
這是我家最冰冷的一個臘月。媽整日以淚洗面,我和姐姐灰頭土臉,我們誰也不和“死不要臉的”說話,空氣冷得要結(jié)冰。直到過年時,在媽的主持下,我家才形成兩項重要決議:一是從今往后,伯永遠(yuǎn)不得與狐貍精說話;二是我們?nèi)硕假I過年新衣服,可伯不能買。由于接受了不平等條約,我們保留了伯的家籍。我和姐姐仍把他喊伯,只是,再也喊不出原來的味道。
我的對子攤一直擺到臘月二十八。十幾天里,我掙了一百一十塊錢,這讓媽喜極而泣。她說,得虧養(yǎng)了個好兒子,要不然,這年可怎么過喲。我心里像吃了葡萄一樣又甜又酸。
最后兩天,我必須回到村子里,給鄉(xiāng)親們寫對子,這是師父立下的規(guī)矩。鄉(xiāng)親們都還等著我,他們往我家送雞蛋、苞谷酒作為謝禮,有的還在家里宰殺公雞、置辦酒席,恭恭敬敬地接我到家里寫。一直忙到大年三十傍晚,我總算把全村十幾戶人家的對子全都寫完了。
正要收筆,伯進(jìn)來了。他說,你還有一副對子沒寫呢。我說,誰呀?伯說,我們后邊院子里還有一戶。我想了一下,說,你是說甘伯伯家嗎?他個瞎子,又看不到。伯說,誰說看不到,他心里明亮得很。我想了想,也是,甘伯伯雖是個瞎子,卻是個孝子,勤勞快樂,如今一個人過得多不容易呀,我們都應(yīng)該幫幫他。于是想起師父給我講的一副對聯(lián),就提筆寫了下來:
忙人要讓盲人過
閑者莫煩賢者來
我和伯爬上一個長坡,來到甘伯伯門前。甘伯伯已到侄子家團(tuán)年去了,我們就悄悄貼好對聯(lián)往回返。
天已大黑,山村人家的煤油燈亮起來,如一只只眼睛,在寒夜中閃動。家家戶戶門前的紅對聯(lián),似乎照亮了這鄉(xiāng)村和大年夜,讓人感到祥和溫暖。
6
從這年開始,我真正喜歡上了寫毛筆字。毛筆、墨汁、宣紙,從此成為我人生中最重要的符號。長大后我才明白,它是中國最古老的一門藝術(shù),有個高雅的名字叫書法。此后若干年,我一直在探求黑白藝術(shù)的征途中狂奔。大概是因為那條幸運紅圍巾的庇佑,我在各級書法大賽中屢屢勝出,大伙兒都叫我獲獎專業(yè)戶。今年,我又獲得中國書法最高獎——蘭亭獎“最佳選手獎”。
地方電視臺要給我做個專題,他們希望能回到我出生的地方去探訪。父親去世后,母親隨我搬到城里居住,我已很多年都沒有回過那片荒涼的土地了。
正趕上村子里的一戶人家辦喜事,許多當(dāng)年的老鄰居都回來了,熱鬧得很,母親也與我一同回去祝賀。場院里,所有接受采訪者,都會向主持人眉飛色舞地講述三十多年前渡船口的那個場景。
少先生賣對子,那場面,嗨,真是不得了。
從小,寬子的字就不同一般。
他就是為寫字而生的,是個神童??!
主持人職業(yè)性地連連點頭??梢钥闯?,他對采訪并不滿意。
這時,人群中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你們怎么不評一個“最佳父親獎”?
循聲望去,竟然是她——胡家表嬸……“狐貍精”,她怎么也回來了?
她的臉上已滿是皺紋,但模樣還是有點好看。
母親驚得張大嘴巴,難道,她要把當(dāng)年的風(fēng)流韻事在電視上講嗎?
主掛人如獲至寶,連忙把話筒送過去。寬子是個聰明的孩子,但不是什么神童,胡家表嬸說,他,是被他父親培養(yǎng)出來的!她轉(zhuǎn)過臉來,對我說,寬子,這是一個堅守了三十年的秘密呀。當(dāng)年那些買你對子的人,都是你伯讓我請的,全是我娘屋村子里的人。他們買對子的錢,都是你伯賣柴的錢啊……
我不由自主地輕輕啊了一聲,淚水瞬間奔涌而出。主持人問,那他這個了不起的父親在哪?我們一定要采訪他。
胡家表嬸用彎曲的手指往山上比劃了一下,說,那個墳頭就是。
淚眼朦朧中,我看見母親雙手合在胸前,正在向那個山坳鞠躬。
【作者簡介】
王素冰,湖北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中華詩詞學(xué)會會員,現(xiàn)供職于湖北竹山縣文聯(lián)。已出版攝影作品集《堵河》《秦巴古鹽道》等,曾在《兒童文學(xué)》《少年文藝》《短篇小說》《椰城》《朔風(fēng)》《羊城晚報》副刊等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近年以兒童文學(xué)創(chuàng)作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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