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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掐彩云
    發(fā)布時間: 2014-01-14 09:36 來源: 編輯:李永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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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彩云.jpg

    □ 袁勝敏

      1
      天蒙蒙亮時,冬慧娘已經(jīng)把豬啊,牛啊,羊們喂飽了。她推開里屋門,看到,冬慧的鼻尖沁著小汗,睡得正香。冬慧娘輕輕地拽著被子一角,說,瓜女兒,快起床,該為你今后的小女婿做些事了。冬慧的臉一熱,感覺是紅了。撅著嘴巴說,娘,你說的那個人我都不曉得在哪兒,提前做啥子嘛!娘說,我昨晚不跟你說好了嗎?你二月間過的生日,現(xiàn)在正吃十八歲的飯了,是成人,應該學會掐彩云了。娘邊說邊出去了,走時還沒忘記帶上門。女兒大了,也知道害羞了,又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冬慧娘要避著女兒穿衣服了。冬慧呢,看著她娘出去,就停止了穿衣服的動作,倚在床幫上發(fā)愣。娘說的“小女婿”這個詞還在她頭腦里像野兔一樣亂竄。小女婿是個啥樣人呢?想著,她又感到臉熱了一下,就扣起襯衣,穿好褲子出去了。
      冬慧娘指指木缸里的黃豆,對冬慧說,瓜女兒,把黃豆弄一些出來,我教你怎么長豆芽。冬慧說,娘,我一直就享您的福,不如您再幫我勞累一回,你長的豆芽可是又胖又脆。娘說,這怎么行?我昨天不跟你講了嗎,掐彩云的豆芽要姑娘自己親自動手的。心要誠,掐的才準,我當年就是自己親自動手的。
      那你當年掐的是啥呢?冬慧有些著急地問她娘。
      這個,你曉得了也沒多大益處,反正你按照我說的去做就行了。
      這都啥年代了,全國都解放這么多年了。
      冬慧的小聲嘟噥還是被她娘聽到了。她娘有些生氣了,全國都解放又咋了?有些老風俗就能丟掉?女孩子家家的,多做本分事,少關(guān)心與你不相干的事。
      冬慧不做聲了,她知道她娘的脾氣倔,和她再理論下去,只有挨吵的份兒。冬慧拿起瓢,撮起半瓢黃豆,徑直走到灶臺前,倒在一個搪瓷盆里。一粒粒金黃的豆子在盆子里歡快地蹦來跳去,很快安靜下來。冬慧的心情也隨之好起來。按照她娘吩咐,她又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在盆子里。冬慧看著這些豆子靜靜地躺在銀子一樣的水里,心里升騰著一種希望。這種希望讓她有些幸福也有些忐忑。
      到了第二天晚上,冬慧再去看她泡的黃豆。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浸泡,黃豆發(fā)漲了。水少了不少,顯得有些渾濁,水面上還浮著一些微小的泡泡。冬慧把水潷掉,泡漲的黃豆露出了它們的廬山真面目。原先金黃的豆子不但長大了,而且有些發(fā)亮,像一粒粒碎玉。豆皮有些裂開,又像包裹著的胎兒。冬慧拿一塊毛巾,把它洗干凈,再蘸些水,折疊幾層,把它平鋪在這些“胎兒”之上。覺得好了,轉(zhuǎn)身走,又扭身回來,用手把濕布進一步撫平。布很濕,有了溫度,冬慧感覺是握著別人濕漉漉的手。
      2
      冬慧玩得最要好的朋友是秀蘭。她們是老庚,秀蘭只比冬慧小一個月。她們住在一個村組里,從冬慧家到秀蘭家,過一條小溪,再轉(zhuǎn)一個彎兒,就到了。白天的時候,她們一起在坡地里打豬草,有時也砍些柴禾;晚上,她們很少在一起玩,路上可能會碰到狼或野豬,很駭人的。這里還沒像鄉(xiāng)公社一樣通電,也買不起收錄機,娛樂方式少得很。只有呆在家里,冬天圍著爐坑,夏天圍著曬場,天南海北地閑聊。
      冬慧到秀蘭家的時候,秀蘭正在堂屋里埋頭納鞋底。冬慧狡黠地笑了,秀蘭,你這是給哪個納的鞋底呢?秀蘭說,神秘兮兮的做啥,給我自己納的鞋,不行嗎?冬慧沒接話,自顧在廚房門口張望。
      你瞅啥呢?秀蘭問。
      冬慧說,你家長了豆芽沒?
      沒長。
      我不相信,我娘說,姑娘家到了十八歲,應該學會很多東西了。不光是納鞋。
      那是你娘說,我娘沒說。
      瓜女兒哄起你老庚來了。冬慧說著,身子就不由得進到廚房里。有啥好看的,你家不長的有嗎?秀蘭站起身喊。但已經(jīng)遲了,冬慧把碗柜頂上的搪瓷盆端下來了。她揭開蓋子,看到了和她家差不多樣子的黃豆。這些黃豆經(jīng)過一夜的浸泡,已經(jīng)明顯發(fā)福了。冬慧說,秀蘭,有啥不好意思的呢,村里像我們這樣的姑娘家里都在長豆芽。
      秀蘭說,你總是你娘說你娘說,那你娘說了六月六長豆芽,哪一天用嗎?
      不是七月七嗎?
      那到底用來做啥,你娘說了沒?
      哼,哼。冬慧沒有直接回答秀蘭的問題,不屑于回答的樣子。其實呢,冬慧娘昨晚就已經(jīng)告訴冬慧了。只不過,秀蘭居高臨下的壞笑,使冬慧越發(fā)覺得這件事的神秘和重要了。把再平常不過的豆芽和未來的他聯(lián)系起來,實在是不可思議的事情。想到那個他,冬慧的心里好像山里的霧一樣,飄飄渺渺,若隱若現(xiàn)。
      山里雖然很窮,但山里有一條與小溪蜿蜒并行的機耕路。就是這條逼窄的路,像筋一樣把山里和熱鬧的公社、縣城相連在一起。在這條路上,會經(jīng)常來照相的、放電影的、送信的、收破爛的、收頭發(fā)的以及賣各種小百貨的貨郎子。有一次,一個收頭發(fā)的看中了秀蘭的頭發(fā),花了二十塊錢把秀蘭的頭發(fā)買走了。當時就有人瓜女兒瓜女兒地喊秀蘭,把秀蘭喊得毛焦焦的,問人家為啥那么喊。人家說,你看你現(xiàn)在多傻,不是瓜女兒是啥?也有人說,秀蘭現(xiàn)在留的是民兵的發(fā)型,換身軍裝,可漂亮哩。秀蘭呢,賣掉頭發(fā)后的那半個月,一有空就躲在里屋哭。結(jié)果一出門,別人就看出她的腫眼泡,問她為啥哭,她也不搭理。那個操河南口音收頭發(fā)的年輕人來到山里時,秀蘭還追到別人家問她的頭發(fā)。年輕人似乎覺得很可笑,說早就出手了,不然我會連路費都沒有。秀蘭很失望地走了。這個年輕人又打量著還在看熱鬧的冬慧。冬慧黑緞樣的長辮讓這個年輕人嘖嘖咂嘴。冬慧說,別打我頭發(fā)的主意,我是不會賣的。年輕人說,你要愿意賣,我可以出三十塊,夠買一只羊崽哩。冬慧說,就是賣一頭牛崽的價我也不賣。看冬慧態(tài)度堅決,年輕人就不再說什么了。
      冬慧是想把自己的一頭好發(fā)保持到將來。將來是啥樣呢,將來的他是誰呢?冬慧自己也說不清楚。閑暇時,冬慧就會倚在她家的門框上,用雙手撫摸自己的長辮子,發(fā)愣。一個模糊的形象像一只小船從遙遠的心海劃過來。他應該比冬慧大不了幾歲。他是鄰村的吧,他和她都在一所學校念書。他們既不同班,也不同年級。她對他有印象的時候,她念三年級,他念五年級;她念四年級,他念六年級;她念五年級,他當兵去了。她和他同了幾年校,實際上一句話也沒有說過。這所小學統(tǒng)共只有一百多名學生,就像一個池塘的魚兒,即使彼此盲無目標地游,也會有相遇的時候。時間長了,通過同學告訴同學,即使彼此不說話,互相之間都應該有所了解。他或她是哪個村組的,家里幾口人,父母是干什么的,基本拎得清了。如果哪個同學學習成績特別優(yōu)秀,或者哪個同學特別調(diào)皮,或者哪個同學長得特別不一般,比方說個子太高或太矮,身體太胖或太瘦,腦袋太大或太小,那全校師生對他或她印象就深,他或她就是這所小學校的名人。冬慧心中的他,不屬于這些情況中的任何一種,所以上學頭兩年對他沒什么印象。后來,有了印象時,是在冬慧放學的路上。他們實際上都在學校南邊住,所以應該有同路的機會。他總是混在幾個男女生中,大家一起說說笑笑,他是其中說話最少的一個。偶爾,她也會在上學的路上、課間操或跨年級音樂課、體育課上碰到他。只是彼此不說話。即使這樣,也不會長久,因為他小學畢業(yè)了,而她,還得繼續(xù)念書。那年冬天,冬慧和娘到公社送她哥哥當兵。在公社大院里,她看到了許多像她哥哥一樣身穿綠軍裝的半大小伙子。有一瞬間,她的眼睛一亮,她在一片綠色中看到了已經(jīng)小半年沒見到的他。不知怎么了,她的臉一熱,她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回家以后,她娘試探性地對冬慧說,你哥哥當兵去了,你也不小了,就不念書了吧。不管怎么么說,你比你娘還多念了幾年書,你娘一天學堂都沒上哩。娘說得哀哀戚戚。要擱以前,她會頂撞她娘說,你偏心,哥哥是拿了畢業(yè)證的,而我五年級才開始念?,F(xiàn)在呢,不知怎么了,冬慧卻沒有提出異議。就這樣,只念了四年半書的冬慧就永遠離開了校園。
      從秀蘭家回來以后,冬慧再也沒有關(guān)心過秀蘭家豆芽,秀蘭那瓜女兒把那東西看成她家的寶貝,誰稀罕她的呢?冬慧自家有,她每天晚上都去看她自己的寶貝。那些晶亮的黃顆粒像胎兒,先是沖破外殼,長出了淡黃色的嫩“腳”。還有少部分“胎兒”顏色發(fā)黑,沒有長出嫩“腳”,像是已經(jīng)沒有生命征兆了。冬慧嘆息著,把這些壞掉的黃豆一一擇出,扔了。后來,那些嫩“腳”就長得更長,本來的外殼像胎衣一樣紛紛脫離了母體,散在眾多“胎兒”中間。冬慧又把那些“胎衣” 一一擇出。還有少量“胎衣”還頑固地包裹著“胎兒”,冬慧幫“胎兒”們一一褪下。這樣一清理,搪瓷盆里徹底純凈了。
      再后來,豆芽長得有人手指頭長,它們長短不一,彎彎曲曲,像不聽話的孩子一樣,橫七豎八地交叉躺著。豆芽尖部已經(jīng)長出了少許須須,像一只老貓嘴邊用來探路的胡須。像人一樣,長了胡須,說明已經(jīng)成熟了。再這么長下去,也只能使它變粗變長。當然,它也會變老。這就讓冬慧有些著急,老了多不好看?她把她的憂慮告訴她娘,她娘說,這就對咯,老豆芽才有韌勁兒,免得到時候你們這些冒失的女子把已經(jīng)掐好的“彩云”弄斷了,就掐不出啥來了。
      3
      外面人聲嘈雜。冬慧走出門,原來是河南收頭發(fā)的年輕人又來了。在鄰居家的曬場上,幾個嫂子為辮子的價錢和年輕人討價還價,有幾個小孩子圍在其中湊熱鬧。年輕人以他走南闖北的見識和不同凡響的口才,說服了幾個女人。他說,你們幾位大姐都太保守了,全國都解放那么多年了,現(xiàn)在不管你修什么頭型都不會有人管你的。能掙錢就是硬道理,我不會讓你們吃虧的。他這樣的話上回也說過,但沒有得到她們的普遍認同感。這時,年輕人看到人群中的秀蘭又說,你們看,秀蘭的頭發(fā)多大方多好看?
      秀蘭聽了這話,摩挲著自己的短發(fā),對年輕的河南人說,好啥呢好,都成瓜女兒了。冬慧趁機說,那你就叫人家陪你的頭發(fā)啥。年輕人知道是玩笑話,說行啊,你說怎么賠吧。冬慧說,你們的事,我不過問!幾個嫂子也起哄,有人說,對,那是你們的事,反正與別人沒干系。秀蘭說,哪個和哪個的事啊,我懶得理你們了。不好意思地勾著頭走了。后來,冬慧聽說,年輕的河南人收了幾個嫂子的頭發(fā)后,中午在秀蘭家吃的飯。
      下午,冬慧約秀蘭上山打豬草。她們走得很快,到了山上,兩人都大汗淋漓了。她們貓在包谷林里,一邊打豬草,一邊歇陰。山風有些陰冷,冬慧提議上山頂去看看,說不定有意外收獲。這個提議迅速得到秀蘭的贊同,她說,長這么大,我還沒有到自家屋后的山頂上去看看哩。
      到山頂實際上并沒有路。還好,山頂?shù)姆较蚴敲鞔_的,兩個姑娘在荊棘中穿行。有一小會兒,在盤根錯節(jié)的樹叢中,出現(xiàn)了一條羊腸小徑,曲里拐彎,鋪滿枯枝敗葉。新的發(fā)現(xiàn)使她們大喜過望,兩人尖叫著向山頂沖去。這是另外一個世界,兩個姑娘從來沒有見到過的世界。藍天如洗,白云朵朵,群山如黛,蜿蜒起伏。山腰間,云霧飄渺,像仙女們裹著柔長的裙帶。兩人迎著風坐下來,秀蘭又一聲尖叫,冬慧姐,你的豬草呢?冬慧一看,自己挎籃里空空如也,秀蘭挎籃里也不剩什么了。許是剛才在林子里鉆來鉆去丟的。冬慧指著遠處的山脊說,秀蘭,你看到?jīng)],山那邊?秀蘭順著冬慧手指的方向看,說,那邊是哪兒?。?br />   河南啊,瓜女兒。
      胡說,河南比你指的遠多了。秀蘭感覺上了圈套,又說,你才是瓜女兒,河南在哪兒與我啥關(guān)系?
      咋沒關(guān)系,那兒有你的那個人吧?冬慧狡黠地笑了。
      哪兒有的事?冬慧姐,你太壞了,我不理你了。秀蘭佯裝撅著嘴,眼睛卻朝那個方向眺望。
      不知什么時候起,天空中的白云不見了,換著一片片鑲著金邊的彩云。像燈籠,像野花,像牛,像羊,像豬,像很多平常見過的家什和家畜,散落在空中,這一片,那一片。這些彩云離她們是那么近。冬慧隱隱覺得在一片云彩中,仿佛站著一個人。這個人長得太普通了,好像在哪兒見過,具體在哪兒,一時想不起來了。那人的嘴張著,對她說,你知道我是誰嗎?
      冬慧點點頭,又搖搖頭說,我不認識你。
      那人說,你可能認識我,也可能不認識我。但七月七那天晚上,你會想起我的。
      你是誰,我真的想不起來了。冬慧像在夢中呢喃。
     ?。?br />   大柳樹虬枝橫生,一只喜鵲立在樹梢的鳥窩旁忘情地歌唱。冬慧昂起頭,看到,那花白的鳥啄了啄羽毛,向她搖頭擺尾。冬慧想起一句俗語:喜鵲叫喳喳,好事到我家。這時,有個嫂子扛著鋤頭從門前路過,對冬慧說,喲,你看,連喜鵲都曉得,冬慧要找女婿咯。冬慧的臉羞紅了一片,這個嫂子故作曖昧的玩笑觸動了她心底最柔軟最隱秘的部分,讓她淬不及防。為了避免尷尬,她的目光故意避開那個嫂子,朝大柳樹上看。冬慧看到樹梢上多了一只喜鵲。她又想起答復那個嫂子的話,準備詰問那個嫂子,你咋曉得喜鵲想啥呢,你是喜鵲啊?再看,那嫂子已經(jīng)走遠了,覺得無趣,扭頭再看她的喜鵲。兩只花鳥喳喳地一唱一和,尾巴還一翹一翹的。冬慧想起,大柳樹上好像一直是兩只喜鵲的。它們經(jīng)常這么不知疲倦地對唱。聽老人們說,喜鵲從來都不單行的,因此它們不孤單,高興了就唱。這種花白的鳥,確實招人喜愛,不然怎么稱它們?yōu)橄铲o呢?冬慧恍惚看到柳樹像忽然變大了,變高了,直沖云霄。藍天白云間,斑斑駁駁的樹杈間,一個不是很大的舞臺上,兩個人手舞足蹈,唱著和縣戲班老生一樣難懂的戲。到處都很靜,兩人的對歌分外明朗。山坡上、稻田里,到處綠油油的,大地上的綠和藍天渾然一體了。
      冬慧把她看到的景象跟她娘說了。她娘撇一下嘴說,瓜女兒你長大了,看啥子都像啥子咯。冬慧不懂她娘說的話,但她不想再刨根問底,她怕她娘又和那個嫂子一樣拿她取笑。都說女兒是娘的小棉襖,這話一點兒不假,小棉襖不會一年四季都貼著娘身,熱了她會脫掉的。現(xiàn)在看來,娘是在做脫掉小棉襖的一切準備工作。冬慧經(jīng)常在冬慧面前講她年輕當閨女時的故事。娘說,我們那時的婚事都由父母做主,姑娘在結(jié)婚前從不胡思亂想的。我們那時的規(guī)矩大的很哩,結(jié)婚前連男方面都見不了。娘還說,姑娘到了十八歲,是出嫁的歲數(shù)了。一家有女萬家求,提親的人多得很。娘還說,你三嫂子給你介紹的女婿你可能認識,他是你三嫂子娘屋叔伯兄弟,人長得周正,又勤快,家里還蓋了新房子哩。冬慧呢,只要她娘一提到類似女婿這樣的字眼兒,她要么頂撞幾句,說她不害臊,要么紅著臉不做聲地離開了。這段時間,冬慧總是心神不定,仿佛時常神志不清。有時一人在那里發(fā)呆,猛不丁地笑出聲。
      冬慧一直沒忘記的是她家搪瓷盆里的寶貝。過幾天就是七月七,冬慧還是每天晚上去察看一番。那些淘氣的寶貝已經(jīng)長得又粗又長,足有一拃長。有的已經(jīng)泛綠,許是垂垂老矣了。從泡豆子到長出嫩芽到長出須須到現(xiàn)在的泛綠,冬慧仿佛親歷了一個胎兒的孕育、出生到一個人的成長、衰老。一個人到了成年,應該明白這些道理。這也許就是冬慧娘為什么每一步都讓冬慧自己親自動手的原因吧。而冬慧呢,她的內(nèi)心世界太豐富了,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一個姑娘的心事,誰知道呢?
      5
      沒有一起約定,整個村院的姑娘們都換上了自己的新衣服。新衣服呢,其實只有一件襯衣,都是的確良布料做的,這已是上好的布料了。她們穿了新衣服在村院里和要好的姐妹互相串門。大柳樹上的喜鵲好像比前些天叫的更歡實了。有光屁股的小孩兒在跑跳著唱乞巧歌:
      天皇皇地皇皇, 俺請七姐姐下天堂。
      不圖你的針,不圖你的線,光學你的七十二樣好手段。

      巧芽芽,生的怪。盆盆生,手中蓋;
      七月七日摘下來,姐姐妹妹照影來;
      又像花,又像菜,看誰心靈手兒快。

      到了晚上,冬慧到秀蘭家去玩兒,卻沒有看到秀蘭,有些失望。村院里的小孩子還延續(xù)著白天的興奮,從東家串西家,看熱鬧,聽故事。他們圍著秀蘭的爺爺聽他講牛郎織女的故事。這個故事之所以像戲一樣生動,是因為作為這出戲的一個重要道具銀河,就在頭頂?shù)囊箍绽?。冬慧跟著孩子們一邊聽故事,一邊抬頭看夜空。寶石般的星星綴滿夜空,銀河像白色的錦緞橫亙其中。冬慧想,牛郎織女就相隔一條河,不是很遠嘛,怎么非要在今晚的鵲橋上相會呢?
      回家的路上,冬慧感覺到了銀河的好處。許是銀河的反光,機耕路上,有灰色的光亮,地上仿佛比有月亮的夜晚更清晰一些。仔細一看,卻是朦朧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就在過小溪的一剎那,冬慧好像聽到有人在說話。她止住步,側(cè)耳聽,判斷出聲音來源于岸上的葡萄架,屬于那種竊竊私語。一個女的聲音說,你這段時間一直在向山溝里嗎?一個男的聲音接,是啊,近些,才能經(jīng)??吹侥惆?。女的說,你啥時候上我們家提親。男的說,八月十五,花好月圓……噓,女的打斷男的聲音,小聲點,我們是來聽牛郎織女相會時說悄悄話的。不要牛郎織女的悄悄話沒聽到,卻讓別人把我們的悄悄話聽去了。冬慧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男的聲音像河南口音,女的聲音怎么這么熟呢?
      冬慧娘看到冬慧從外面回來,說,瓜女兒,你馬上就是成人了,成人就要有個成人樣,不能再到處跑了,快幫我做巧果吧。冬慧好像不高興,鼓著腮幫說,做巧果干啥呢?娘說,還不是為了你?一會兒再蒸些饃,一起敬給牛郎織女。她娘已經(jīng)把做巧果的面和好了。面的原料是面粉、芝麻和白糖。冬慧娘用搟面杖把面團攤在案板上搟薄,用刀切成長方塊,折了幾回再切為梭形面坯。娘說,瓜女兒,下面就看你的了,咋地把它們變得漂亮一些。冬慧說,娘,讓我來吧。就用手把面團捏塑成豬牛羊雞鴨魚之類的動物造型。她還捏了一條龍和一只鳳凰。她娘夸張地嘖嘖稱贊,瓜女兒,真的長成人了,想法好,就應該這樣哩。冬慧娘把這些各式各樣的面團放在油鍋里煎炸,把那些面團炸得金黃金黃的,像一根根金條。
      院子里來了幾個看熱鬧的小孩兒。冬慧要趕他們走,她娘說,小屁孩兒曉得啥,主要是嘴饞,不管他們。說著就叫冬慧進屋來,娘倆抬著桌子出來,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胤艜駡錾稀S謴耐牍窭锬贸鲆粋€白底大碗,洗了一遍,在缸里舀了半瓢水,倒在碗里。冬慧端著裝滿水的大碗,小心翼翼地向場子水平移動,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胤旁谧雷由?。她搓著自己的手,手掌溫潤透著涼爽,水居然一滴也沒灑。這時,冬慧看到秀蘭過來了。她問秀蘭,秀蘭,你家忙罷了沒,有空過來?秀蘭說,嗯,忙罷了。
      那你掐的是啥呢?
      我說像我的辮子,娘卻說是毛筆,說我要嫁給文化人,就是公家人,至少是教書先生哩。
      那你咋說?
      我能咋說,我說那肯定不是毛筆。我娘卻罵了我一頓,說我不但人笨,眼力還不好。
      冬慧抿嘴笑了,笑得很曖昧。秀蘭不高興了,她說,我倒要看看你掐個啥。
      冬慧娘把巧果、蒸饃放在桌子上,一溜擺開。她又讓冬慧把豆芽拿出來。豆芽有拃把長,勾肩搭背地躺在缽子里。冬慧娘讓冬慧挑出一根豆芽。冬慧在缽子里撥弄了一下,從盤根錯節(jié)的豆芽林里拉扯出最粗壯的一根。按照她娘的現(xiàn)場指導,掐去了豆芽的頭,再把剩下來的豆芽根輕輕地放在盛滿清水的大碗里。豆芽像金子一樣沉到碗底。冬慧瞅瞅碗,說,娘,光線太暗,看不好,不如點上煤油燈看吧。她娘說,煤油燈怎么行?掐彩云就是要借天地之靈氣,光線暗一點才好。
      小孩子們都擠在桌子邊,瞅著巧果,吧唧著嘴巴。碗里的水像銀子一樣晃蕩。冬慧娘說,看,多像一把鐮刀。邊上有小孩兒說不對,像雞腿兒。其他小孩兒七嘴八舌,有的說,像麻花,還有的說像油條,基本上都是后面的否定前面的答案。冬慧娘說,你們這些小屁孩兒,就曉得吃,吃。又說,慧,你怎么不說話,關(guān)鍵要看你的結(jié)果,曉得不?冬慧嗯了一聲,仿佛還在夢中。她呢喃著,我看像一桿槍,還是李向陽的駁殼槍哩。
      邊上的人嘰嘰喳喳,冬慧聽不清她們說在什么。她抬頭向夜空看去,感覺像白色錦緞一樣的銀河離她更近了?;秀遍g,銀河在動了,一個人站在岸邊,向冬慧招手,嗨——,你還認識我嗎?我說了我們會在七月七這天再見面的。

      后記:小時候,奶奶跟我講她當閨女時的故事。說那時七月七是個重要節(jié)日,沒出嫁的成年女子在那天晚上都要“掐彩云”。我問她掐了一個啥,她說,像一把鐮刀,又像一桿槍。后來,奶奶就嫁給了我的爺爺,一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關(guān)于掐彩云,如我這樣一代年輕人或更年輕點的人,已經(jīng)很少親眼所見。但奶奶重復得多了,這個印象就比我親歷的不感興趣的事還要深刻。想起掐彩云,就會想起奶奶,以及關(guān)于她和她那一代人最美好的往事。這些,都是不可復制的回憶。

      (此小說已發(fā)表于《短篇小說》2013年第12期,如有轉(zhuǎn)載請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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